谢冬骑着枣红马,带着藏獒虎子,回到了芳草湖。
他要到边境去任职,这次是要远行,他必须在家小住。
回家的时候,谢冬取出近两年的积蓄,说是给二哥办婚事用的,由老爸来支配。
阿妈说:"老三哪,家里用不着你的钱,我们还准备给你钱哩。听说口岸上,老毛子时有贸易来往,你去国境线上做边防团长,给家里也弄回来点便宜货呗,我们也把庭园经济繁荣一哈(下)嘛。"
哈尼肯说:"说什么呢,老婆子,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谢冬能干那号子事吗?团长、县长也是一方父母官,他能为自己的腰包塞"洋捞"?切切切(去),哪凉快哪歇着去。不过啊,老三,你妈有一点说得对,家里不缺钱,这钱你拿上,用不着就存银行,有利息。"
谢冬急了:"爸,我给二哥说好了的,他结婚,我负责供酒。要不,客人多,酒不够了,多没面子啊?我恐怕没有时间参加他的婚礼了。不是下个月办吗?爸、妈,下个月,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折腾呢。"
哈尼肯说:"那好吧,给你二哥讲明白,这一次是老三管酒,喝够,以后不许喝。谢冬,你是不知道黑里亚地,他只要沾酒,就往死里灌。别看他平时温顺得像头小绵羊,可酒喝高了就不是他了。骂人、闹事儿,闹得不能行。要不是这,阿依诺尔早就娶过来啦,省得还在野麻地一股子劲地磨磨蹭蹭。"
谷丽娜尔说:"还有,他那个加油站,东边,将将将,西头,嚷嚷嚷。优惠啦,欠费啦,根本不挣钱。他这是干啥咧,还说不赚钱,赚吆喝。傻郎,阿浪阿思给(他妈的)!"
"爸爸、妈妈,那我说说他。"
哈尼肯说:"你得下茬敲打他。"
谷丽娜尔说:"老二是欠收拾。"
深秋。太阳不再热烈,丛林出现许多黄叶,它们在风中舞蹈。舞着舞着,就到一边去了。或落在某一低凹处,或挤在几处田埂下,依旧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诉说秋的离愁。
远山更淡了。苍茫天山,雪冠陡然增厚变白,白得耀眼,白得畅快。几丛三叶菊,水分像是蒸发了,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在湿地,在湖边。芳草湖一带的农牧民,又迎来了一个大丰收。眼下你到处可以听到,可以看到由衷的歌唱。
谢冬在家待了三天。
三天来,他将一筐一筐的苹果、葡萄下窖。把西瓜、甜瓜冷藏。把一穗一穗的玉米棒子编成捆,在晒台上架存放。
再过一月,阿勒汗和他的妻子就要从天山的夏牧场回来了,经过抓膘的羊、牛、马,将进入农区越冬。
这天黄昏,天气格外晴朗,落日像一只巨大的金盆,在地平线上悬挂。那个"红"色被调得艳丽而又亲和,像是"哐"的一声,掉进天那边去了。
月亮就从另一边升了起来。
哈尼肯的院落,飘散着瓜果和各种农产品的芳香,叫人心旷神怡,格外明净。
当最后一箱梨子送上车,运往乌鲁木齐,谢冬接过阿爸递过来的莫合烟点了抽着,把烟雾喷向天空。阿爸说,老三把一年的活都干完了。
阿妈端过来香喷喷的手扒肉,谢冬吃着吃着,就扯起了呼噜睡着了。弄的谷丽娜尔心疼得直摇头:"这孩子,这孩子,瞧瞧!喏喏喏,阿妈去给你拿条毛毯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四天清晨,小桌上已摆满油炸果子、酥油、方糖和奶茶。
直觉告诉谢冬,该回金驼湾看看了。
51号地沸腾了。这天,上千人在这里聚集,卸下来各种工具、用具,搭起了帐篷。有人在动手挖地窝子,平整地基。
金驼湾抽调一千人的骨干力量,是即将建制的红旗农场先遣队员。51号地是据点,一大早,来了不少的卡车、小车,乱哄哄的,热闹闹的,赶集似的,打仗似的。
但很快车辆又被开走了,因为没有了汽油,于是将汽车开到园林队附近的加油站,那个叫做野麻地的地方。巧得是,正在加柴油的拖拉机,也停在那里。但拖拉机手们跟黑里亚地都不熟悉,正在说着什么。所以,先到的几辆吉普车便加满了汽油,停在那里等候。
黑里亚地手脚并用,很激动似的说:"为什么?不为什么。"
林队长情绪更加激动:"喂,老板,你加你的油,又不是不给钱,你管我们拖拉机做嘛事儿干什么?你算哪一壶,多管闲事嘛。"
黑里亚地两手握拳:"挨赖白来,胡尼麻烫,不行。"
"加油的欠款条已经打了,二天就结账,你还要怎么样?"林队长说。
"卸哈(下)来,卸哈(下)来,把油给卸哈(下)来,给钱我也不给你们加油,窝火来,傻郎!"
"你,你你你,你在骂我呢?!"
"你再将将,我还要揍你呢!"
"话大了吧?你对抗垦荒,就是对抗革命!"
"你那叫垦荒?分明是毁林。弄那么些钢丝绳干吗,那一套,我见识过了!"
"开荒也罢,砍伐也罢,那是我们农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谢冬突然出现,让众人一愣,"这儿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兵团和地方处在同一个生存空间。"
林队长歉意地说道:"哦,谢团长。"
"用机械开荒,是谁决定的?"谢冬问。
冒出一个声音,是王乃宇:"我决定的。"
谢冬说:"处长,这事儿不是一直有争议吗,咋又出尔反尔呢?树要砍了,一时半会儿是长不出来的,后悔都没有机会了。"
王乃宇压住满腹的不快:"一点点树哇、草哇,算什么?现今是要两万亩耕地!两万亩啊,你说怎么完成?"
谢冬说:"垦荒造田,我从来不反对。毁林治地,我向来不赞成。我一直是这个观点,处长您是知道的,至于增加粮食产量,我们要依据可操作条件来完成,走可持续发展的路,眼下的开荒指标,可以向上面申诉嘛。环境、生态,马虎不得,我从小就有切腹之痛,丧亲之痛。"
"你那是个人恩怨。"
"不,那是一个民族的悲苦。"
"这个荒是开定了,谢冬同志,你就不要再干涉啦!"朱禾早就忍耐不住了。
"这个事我也管定了,朱副团长,不能毁林造田哪!"谢冬的声音高了起来。
"那你说拖拉机和油料怎么处理?"
"卸掉。"黑里亚地说。
"不准卸。"朱禾说。
"卸!黑里亚地。"谢冬说。
"我要是下命令让拖拉机继续作业呢?"王乃宇说。
"那你就让拖拉机从我身上开过去。"谢冬说。
"卸油,这油我不卖给你们。"黑里亚地说。
"发动车,去工地!"朱禾命令道。
"把油卸了!"谢冬、黑里亚地同声喊道。
"把他们两个给我拉开!"王乃宇对身边的人嘟嘟囔囔。
"谁敢!?"谢冬朝前跨了一步说。
"给我抓起来!"王乃宇吼道。
"把我也抓起来吧!"金玲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人群中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地说:"是处长夫人。"
金玲从香妹手中夺过一桶汽油,从头到脚,浇了自己一身。
王乃宇一愣说:"你要干什么?"
金玲脸色刷白,继而通红:"王乃宇,你称王称霸,够了吧?到头了吧?啊?!你还要欺人夺命吗?光天化日之下,大众广庭之前,你敢施展淫威,你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你,你......我就把自个点了,跟你死在一起!王......王八蛋!来,来呀!"
谢冬一把拽住金玲:"不要胡来!"
金玲甩掉谢冬的胳膊,说:"王乃宇他是不让人活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我是活够了。王乃宇,你照加油站老板的话做,把油给卸了!"
王乃宇张口结舌:"这......"
一看势头不好的林队长挥手道:"还愣什么,把油卸了,卸到原来的位置,把机车开走。"
这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僵持局面,一个一点火星就会引起大火的局面,漫延致使油库爆炸的情况随时可能发生。
现场人愈来愈多,对抗性愈演愈烈,天气格外沉闷,忽闻虫吟鸟鸣。
人群中冲出两个小男孩,有人认得是小建疆。还有一个就是小狗狗,现在叫夏天。
两个孩子齐声喊着"妈妈,妈妈",扑向金玲,让一边的谢冬目瞪口呆。
小建疆已经扑向金玲的怀抱:"妈妈,这是啥味儿呀,你身上怎么湿了?"
谢冬抱起夏天退到一旁,人们惊异地发现:何等的相似啊,这一大一小的两张脸。
人群中突然有人一语道破天机:"这是谢狗子父子嘛!"
王乃宇其实已经听说了不少流言飞语,但他还要捕捉一些蛛丝马迹。这一刻,他算是明白了。他嘴里咕噜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大喊一声:"我操!"
谢冬问:"你说什么?"
王乃宇眼中喷血,指着谢冬咆哮道:"把破坏生产建设的反革命分子谢狗子抓起来!"
俩孩子已经不知被谁抱到一边去了。
金玲一步一步逼近王乃宇:"来,抓吧,抓来!"
王乃宇掏出手枪说:"停下,别过来!"
金玲细声细语地说:"开枪呀,王乃宇,开枪!"
说完,一步一步朝王乃宇走来。
王乃宇面无血色,他持枪的手抬了一下。
顷刻间,金玲满身的火苗便在蹿动。
四周一片惊呼。
谢冬喊了一声:"玲--玲--!"欲冲进火中,被香妹和夏丹死死地拽了回来。
转眼间,金玲身上的火苗引燃了地上的油料,野麻地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