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沱是釜溪河注入沱江的地方。就在距两河相交不到200米远处,还有另一条叫镇溪河的小河,在釜溪河行将结束之际,一头扎进它的怀抱,因此,李家沱又名三江口。李家沱附近,有一片由两条河冲积而成的小平原。它像一个小小的半岛,被釜溪河和沱江河三面环绕,名字叫沙嘴。时值乍暖还寒的初春,肥沃的沙嘴上种满了绿油油的蔬菜,一些农民在地里劳作。临河的一片小小坡地上,生长着茂盛的油菜,油菜已经开出细碎而连绵的黄色花朵,蜜蜂飞舞,让人有种突如其来的疲惫和忧伤。
就在菜花掩映中,有几座相向而立的两层老式楼房,楼房前,挂着富顺县航运站沙嘴医疗站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迹已经大半脱落,得像猜谜语一样才能猜得出来。站在木牌旁往里看,陈旧的屋子空空荡荡,风中轻轻荡漾着蛛网。显然,这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旁边的另一个院落里,一株开得正白的梨树下,几个人在喝茶。细问,他们告诉我,这的确是航运社的公房,但航运社不景气,先是撤了医疗站,接着是住在这里的工人也都搬走了。想想也是,当盐业已经全面走向没落,主要为井盐外运效力的航运社,也就失去了生存空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年如林的舟楫,如今已星散于岁月深处。
我雇了一条小船,顺着流水的方向从釜溪河慢慢摇进沱江。江面宽阔,水鸟疾飞,从沱江江心遥望釜溪河:它从树丛与竹林中一头扎进了沱江,而沙嘴,则掩映在春天的菜花、桃花和李花中。这里唯一还能让人联想起釜溪河上曾经繁华的,是至今还在定时行驶的客运小汽船。由于从沙嘴对岸的农村到邓关和县城没有公路,也没有桥梁,因此几十年来,这里定期开行着短途客船。只不过,几十年里,客船也从人工的木船变成了机械的汽船。快速的汽船驶过,江面波涛顿生,那过于尖利的声音把水鸟空寂的鸣叫也淹没了。等到汽船驶远,江面又慢慢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只有汽船驶过时留下的一道油污,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令人疑惑的波光。回首釜溪河,它的确已经走完了短暂的70多公里的路途。一切,都在时间和空间的转换里急速消失。
图们江:一水两岸三邻邦
通过被称为上帝之眼的googleearth,我们居住的这颗蓝星球的三维影像第一次如此随心所欲地呈现在普通民众眼前。从几百公里到几千米,随着“上帝之眼”从空中俯瞰的距离越来越近,大地也就越来越清晰,电脑屏幕上终于可以清晰地洞见:当千里图们江快要结束它的迢遥路途,即将一头扎进日本海的时候,突然意想不到地画了几个几字形的大弯,好像是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与此同时,原本一直呈翠绿色的图们江两岸,此时也突然变成一片浅浅的灰褐。这表明,图们江已经流出了东北亚起伏的森林和一望无际的原野,进入由它自身千万年来冲积而成的河口三角洲。就是在这片灰褐色中,深藏着一个名叫防川的小村庄。与寻常意义上的村庄不同,防川因为拥有图们江而名声在外,可以说,在东北大地数以万计的村庄和小镇中,防川的特殊称得上独一无二。
站在防川村外极目远眺,图们江平静地向东南方向流去,由于已经接近日本海,防川村的海拔只有区区3米。从村外流过的图们江上,一座大桥将两岸紧紧连接。令人意外的是,那座大桥并不属于中国,它连接的是位于图们江西岸的朝鲜和位于图们江东岸的俄罗斯,而防川村,则位于俄罗斯一侧的江畔。多年前,从管辖防川村的敬信镇通往这座图们江畔的渔村的,是一条沿着图们江下行的简易堤坝。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一个时期,由于堤坝被洪水冲毁,这条唯一的通道被切断,防川村成了中国插入苏联境内的一块飞地,当地边民只能经由苏联进出村庄——每一次到敬信镇赶集或是办事,都要出一次国;而那些不听话的牲畜,一不小心就可能“偷越国境”。
造就这种奇闻的依然是图们江。图们江发源于东北最著名的山脉长白山东麓,上游和中游基本呈西南-东北流向,到了密江河口后,折而流向东南,全长505公里。图们江的奇特之处在于,它在结束流程之前15公里的地方——前面说到的防川——正式流出了中国国境,由中朝两国界河变为俄朝两国界河。也就是说,这条505公里的河流,有490公里属于中国和朝鲜的天然分界线,最下游的15公里则充当了俄罗斯和朝鲜的界河。这样,一个注定的事实就是,中国虽然拥有大部分干流,却没有出海口。就在图们江快要抵达日本海,迎来碧波万顷的浩荡海洋时,中国却只能望洋兴叹了——从防川村的制高点向东南眺望,烟波浩渺的日本海赫然入目。然而,由于历史原因,中国在图们江上距离大海最近的港口只能是防川这个弹丸之地。
防川所在的珲春市是隶属于吉林省延边自治州的一座县级市,在这座平凡的边陲小城,人们都爱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防川,那就是“鸡鸣闻三国,犬吠惊三疆”。从防川村所看到的那座横跨图们江的大桥连接起的,一头是俄罗斯的边境铁路小站包得哥尔那亚,一头是朝鲜的豆满江市。说实话,大桥看上去并不显得有多么壮观,它被图们江肥沃的冲积扇哺育出的葳蕤草木所簇拥,满目都是翠色,但这座并不起眼的大桥,却是联系俄朝陆路贸易的唯一纽带。
图们江汇入的日本海,乃是日本、俄罗斯、中国、朝鲜和韩国等几个国家进行海上贸易的最便捷通道。据史料记载,早在19世纪中叶,中国帆船便从珲春码头出发,顺图们江进入日本海,从而抵达海参崴。可以想见,当时的图们江上,一定是帆影点点,来往船只络绎不绝,那时,图们江乃是中国东北通往东北亚地区最重要的大动脉。
然而,众所周知,自从鸦片战争以后,积弱的清王朝更加腐败无能,面对环伺的列强,基本落到了豆剖瓜分、任人宰割的悲惨地步。在蚕食中国领土的列强中,沙俄是最为贪婪的一个。1858年,沙俄胁迫清朝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中俄《瑷珲条约》,要求割去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并把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土地作为两国共管,而图们江下游地区,正是在所谓共管地区之列。《瑷珲条约》理所当然受到清政府的抵制,但两年之后,当英法联军入侵中国并火烧圆明园,沙俄趁火打劫,武力威胁下,清政府被迫签订了中俄《北京条约》,从此,中国失去了图们江下游的出海口。从地图上看,中国是一只面向东方的雄鸡,雄鸡的两只脚就是伸进太平洋的台湾岛和海南岛,而面积广大的鸡腹,则是东部沿海地区,它们敞开襟怀,面对太平洋的八面来风。可惜的是,雄鸡的头部被俄罗斯和朝鲜紧紧包围,图们江出海口相当于雄鸡的嘴,却由于离出海口的15公里之差而功败垂成,使得鸡嘴无法畅饮太平洋的海水,也致使整个东北地区的出海口必须下行到属于鸡颈部的辽东半岛。
图们江的另一个奇特之处在于,由于历史原因,中国没有出海口,出海口为俄罗斯和朝鲜所拥有,但作为第三国的中国,却有顺图们江出海航行权,也就是说,中国的船只可以顺着图们江进入日本海。中国之所以能有这样一份权利,和一个叫吴大潋的人密不可分。
在防川村,我们向边民打听一块著名的碑。在边民的指引下,我们轻易找到了矗立在中俄边境上的一块饱经沧桑的花岗石石碑。石碑面向中国一侧正中,竖向刻有“土字牌”3个大字,左侧竖刻有“光绪十二年四月立”8个小字,这块被当地人称为土字碑的界碑,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主持立碑的人就是吴大潋。
那是风雨频仍、波诡云谲的19世纪末,湖南人吴大潋时任督办边务大臣、督察院左副督御使,光绪十二年,他奉命作为钦差大臣,全权处理中俄勘界事务。在勘界谈判中,俄方代表强行要将两国界碑立在距图们江出海口44华里处的沙草峰一带,理由是海水灌入之地,谓之海河,除去海河20里才算图们江口。面对强横的沙俄代表,吴大潋义正词严地提出,应该按《(中俄)北京条约》,在图们江出海口上溯20里处立土字碑。何况海口即江口,二者并没有区别,海潮时海水灌入地不止20里,退潮时也不止20里,江口就是海滩近处。吴据理力争,再三辩驳,终于推翻了俄方代表的无理要求,从而收回了被沙俄非法强占的百余里领土,“土字碑”也得以立在今天这一地点。更为重要的是,缘于吴的据理力争,俄方同意中国船只拥有顺图们江出海的航行权。该年10月,俄国地方当局正式向中国地方政府递交“图们江口中国船只出入,俄国必不拦阻”的照会。看起来,吴好像胜利了,但这样的胜利委实令人心酸:明明是自己的土地被迫割让他国,还得经他国同意才能从这里经过。然而,弱国无外交,历史的真相就是如此。以后,一直到1938年,中国每年最多有1400艘船只顺图们江沿俄方一侧出海,还有定期班轮开往俄罗斯的海参崴、日本,甚至中国上海。
1938年,张鼓峰事件爆发,日军在防川村后的张鼓峰与苏军发生激烈武装冲突,双方出动了飞机和坦克。停火后,日军在防川一带的图们江上立桩堵江。原本与冲突双方毫不相干的中国遭受无妄之灾,从此中断了出入日本海的航行。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恢复图们江出海权才重又提到中国的议事日程上。经过多方磋商,1992年3月,《中苏国界东段协定》正式生效,中国沿图们江俄罗斯一侧的出海权得到了恢复和法律上的保证。
“没有人会看不到图们江地区的区位优势。”珲春市一位专事图们江开发的官员如是说。以珲春为中心的图们江中国段被称为金三角,这里是中国到俄罗斯、朝鲜东海岸、日本西海岸,以及到北美、北欧最近的点,由此可见,图们江的开发对于东北的重要意义。早在1991年12月,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就宣布筹备建立图们江区域合作开发项目,并发布报告提出:从全球贸易结构来看,图们江三角洲地区由于其重要的战略地位而有巨大潜力——俄罗斯远东资源丰富,蒙古有矿产和畜牧产品,朝鲜有森林资源和劳动力资源,中国东北具有农产品、轻工、劳动力资源和巨大的消费市场,日本和韩国则具有资金和技术优势。
然而一个令人尴尬的现状是,与东部沿海地区以及其他边境口岸相比,图们江地区的经济发展显得与它优越的地理位置很不相称。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中国没有出海口的不利影响——顺江出海航行权,与真正拥有自己的出海口相比,无异天壤之别;即便没有区别,中国也存在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朝鲜有罗津和清津,俄罗斯有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参崴)这样的深水良港,中国却没有可以与之对接的相应的港口——防川港委实太小,只能供捕捞大马哈鱼的渔民停泊他们小小的渔船和不多的几条小货轮;另一方面,俄罗斯国土辽阔,对地处远东、离首都上万公里的图们江地区进行大规模开发,并没有太大的积极性;另一邻邦朝鲜,其经济发展更是相当滞后,即便想开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我们知道的一个事实是:边贸的发展,不可能只依靠一个国家的力量,必须得双方乃至三方的参与,才可能真正带来经济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