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自贡船工们因地制宜地发明了一种被称为歪脑壳船的特殊船舶——考遍世界航运史,歪脑壳船仅自贡一例,别无“分店”。所谓歪脑壳船,是指这种木质船的船头向左歪,船尾向右歪,从而形成船头和船尾方向相反的小倾斜,看上去像是用一只巨大的手把它扭曲了一样。歪脑壳船船长14米,宽2米多,由于它有一条比船体还长的船橹,因此它的学名叫做橹船。
歪脑壳船乃是自贡船工针对釜溪河的特点而悟出的天才发明。由于这条井盐赖以外运的大动脉过于狭窄,尤其秋冬水枯之时,可以利用的有效航道更是大幅度缩减,而来往于河上的船只却密如虫蚁,如果上下行船只一旦迎头相撞,就会造成卡船,一旦发生卡船,满载盐包的下行船就会大量堵在河中,如此一来,整条釜溪河必然瘫痪。歪脑壳船的设计者们利用釜溪河中的行船规则是不论上行还是下行,一律都走左边的特点,把船头统一做成从右向左歪,这样,这些船头都朝左歪的船在航道上行驶时,一般就不会向右歪到对面船只的航道上去,即便偶尔上下行船相撞,也会因大家的船头都是向左歪而各归左边,不会发生卡船。船尾向右歪的原理和船头向左歪的原理一样:如果上行船或下行船从后面撞到同方向行驶的前船的船尾,也会很好地回到左边,不会因此而堵塞。
一条歪脑壳船有6个船舱,最多可载盐450包,载重量在50吨左右。至迟在清朝末年,歪脑壳船就已漂满了釜溪河,到抗战时期第二次川盐济楚,它们更是担纲了自贡井盐外运的主角。有时候,歪脑壳船也从釜溪河进入沱江,再从沱江进入长江,从而下行到湖北各码头。湖北人对这种从来没见过的船很感兴趣,给它另外取了个名字:川歪子。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如果不是这种看上去其貌不扬的木船,两湖地区千家万户的主妇们,一定会为无盐之炊而发愁。
上世纪40年代初,抗战正炙时,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在重庆任职期间曾去过自贡,他对歪脑壳船大为赞叹,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在他几年后回国写成的巨著《中国科技史》里,给予了歪脑壳船一席之地。同时,英国驻宜昌海关的学者型官员渥塞斯特,则在他的著作《扬子江上游的船舶》中,用更大的篇幅记载了歪脑壳船。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科学院科技史研究所教授周世德出版的《中国造船史》,更是把歪脑壳船图片作为封面。那些名与姓俱不可考的歪脑壳船的发明者们,肯定不曾想到,他们天才的技艺将会把歪脑壳船从釜溪河的浅水中,一直航行到中国科技史这片浩荡的大海。
歪脑壳船天才地解决了釜溪河河道狭窄的问题,但要想大规模地外运,还有一个问题也必须解决,那就是由于盐船吃水较深,而釜溪河航道较浅,且多险滩,一旦到了枯水季节,这些载满盐包的歪脑壳船就无法通行。王爷庙是釜溪河边一座雕梁画栋的庙宇,位于自贡市区,它是负责盐业运输的橹船帮为了祭祀江神王爷而修建的。王爷庙脚下,江面较为宽阔,自康熙年间疏浚河道以来,这里就是自贡最重要的码头。每逢枯水季节,王爷庙脚下的江面总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船只,其密度之大,让人有些怀疑:这么多船拥挤在一起,它们如何才能行驶得动?
其实,这些盐船都在等待一个日子,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那就是放水日。原来,为了解决枯水季节行船难的问题,自贡盐政当局出面,在王爷庙下游不远的江面筑了一道临时水坝,以便储蓄上游来水。等到储蓄的水足以把拦水坝上的盐船都顺利地由釜溪河冲进沱江,放水日也就到了。届时,政府要事先张榜告示放水的确切日期,当工人们挖开临时拦水坝,一股大水奔涌而下,众多盐船一只接一只地顺水而行,70多公里的釜溪河,只需短短一天即可走完。开水当天,盐政官员、大小盐商和行会负责人都会赶到码头送行,许多市民为了一睹放水盛况,也纷纷齐聚王爷庙两岸。坡上坎下,全是攒动的人头,一时间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尤其每年正月的放水日,竟形成了自贡仅次于春节的另一重要节日:放水节。
那些曾经的水陆码头
为了考察釜溪河,我曾于一个菜花渐黄的早春从自贡顺流而下,造访那些曾经的水陆码头。岁月的无情变迁,已经湮没了当年的人与事,但一些旧日的痕迹还在,它们是这个春天里关于盐都、关于一条河的灿烂与落寞的关键词。
从自贡双河交汇而成釜溪,到釜溪河于李家沱注入沱江,全长70多公里的釜溪河一直穿行在丘陵和低山之间。这条弥漫着盐的咸味的河流,就像世界上其他的重要河流一样,流经之地也造就了几个因盐运而兴,也因盐运而没落的水陆码头。
仙市是釜溪河上的第一个码头,也是东大道下川路的第一个码头。所谓东大道下川路,是指从自贡经隆昌、重庆通往湖南、湖北以及贵州等地的交通要道。那些停泊在王爷庙下的盐船,满载着盐巴顺水而下,不消几个时辰,即可抵达仙市。盐船到达仙市后,必须在码头泊下来,以便盘滩过坳——原来,仙市附近水浅滩急,满载的盐船吃水较深,无法通行,只得由工人们把盐包搬下船,顺着河边搬到险滩下游,空船则顺水而下;到了水深之处,再把盐包搬上船,继续往下游行驶。与此同时,一小部分盐包还将在仙市被分流——通过陆路从这里运抵牛佛、内江以及川中诸县。只不过,与继续水运东去的量相比,分流的量要小得多。
正是这种特殊的地理条件造就了仙市,这里也就从一片荒山演变成码头,进而有了商店,进而有了街市。近年来从仙市挖掘出的古碑证明,早在1300多年前的隋朝,这里就曾经是一个业已消失的县——义和县的县治所在地。
肇自近代,尤其是第一次川盐济楚以后,仙市一跃成为富顺境内的几个大镇之一,到清末民初已有四街、四门、五亭、三码头的气派。众多的庙宇是仙市曾经繁盛的见证和象征:据在镇上生活了70多年的张大爷回忆,不到两平方公里的仙市镇,最多时有20多座庙宇。这些庙宇既是民众朝拜神灵祈求庇护的上香之地,更是商人和市民的会所及俱乐部。当年,不论川主庙还是天后宫或是南华宫,大多是与盐有关的商人们聚会议事的场所。其实,时至今日,这些残留的庙宇依然被精明的当地人当做一种资源:院落幽深的南华宫,已被开辟成“农家乐”,扶疏的花影里,一些人在打牌,吵吵嚷嚷的麻将声中,回响的则是许巍的歌声:“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我去仙市的时候正是春节,釜溪河水更浅了,水落而石出,仙市码头边原本淹没在水中的石级都露出了灰白的真面目。尽管当地正在着力把仙市打造为旅游之地,但街上并没有几个人,好多居民房前屋后的树枝上和矮门上,都晒着大片大片的青菜。自贡一带的居民都有腌制青菜的习惯,这种由来已久的习惯其实也和此地丰富的盐业资源有关——用来腌制青菜的,是一种颗粒大而洁白的盐,人称鱼子盐。据说,只有用它腌的青菜,才既不腐烂,也有更为美妙的味道。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还残留有两三座,川主庙里,保留有一个几乎完整的戏台,戏台的房梁,是用一段粗大的黄荆木制成。黄荆是一种生长缓慢的树木,那么大一段房梁,估计得生长300年。看看旁边的文字,果然如此。这些庙宇都带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天后宫的修建者肯定是福建人,川主庙是四川人,南华宫则是广东人。它表明在不久的过去,如今已稀有外地人的仙市,曾是一个五方杂处、高大的屋檐下回响着南腔北调的兴旺之地。
庙宇很安静,只有两三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令人意外的是,川主庙里也晒满了青菜,不仅挂在院子中央的那株枯树上,连大殿的门槛上也满是青菜,大殿里那尊高大的神,他威严的目光好像也落在无处不在的青菜上。这个细节是一种暗示,他向我们表明,神灵与人间烟火同在,那些原本因兴隆的商业而被塑造出来的神像,当商业的高潮过去,神灵也像繁华事散归于平淡的过来人一样,落寞而平静。
与仙市相比,和它近在咫尺的沿滩更为繁华,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这里就是自贡市辖的一个区,要比仙市高一个行政级别。当然,更重要的是,在盐业给自贡带来好运气的黄金时代,尽管同为釜溪河畔的盐运码头,沿滩也要比仙市重要得多。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民国年间,这里设立了专门缉拿私盐的盐政部门。此外,沿滩除了是从自贡下行的盐船的必经之地外,它所辖下的王井等地本身也产盐。
如同仙市镇一样,沿滩镇一带也多险滩,下行的盐船也必须像经过仙市时那样盘滩过坳。每天守候在码头边的搬运工人,数量多达百人以上,他们都是盐业这根食物链上的一个小环节,依靠体力和汗水,混一口带咸味的饭。
道光年间,即19世纪30年代,为了提高盐运效率,自贡各大盐商出资,在重滩、仙市、沿滩等地修建了4道石堰储水,从此盐船不再需要费时费力地盘滩过坳。但是,由于每过一道石堰都要事先蓄水,因此消耗水量极大,放船需时甚久;加之枯水和洪水季节还要停航,致使全年由自贡王爷庙至邓关仅能往返6次。
随着第二次川盐济楚的到来,这种运输能力已完全不能适应时代需要。为改变这种状况,由川康盐务管理局投资,有关部门在沿滩及下游建成船闸和拦水坝一座,从此,釜溪河在通行了上千年之后,终于实现全流渠化。从王爷庙到邓关的盐船,每年可往返40次,其中的沿滩船闸,每日可过闸10次,运货800多吨。作为船闸所在地的沿滩,它又迎来了一次与繁华亲密接触的良机。这座曾控制自贡盐运咽喉的船闸,因当时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曾捐款200万元,故以他的字“庸之”为名,取名庸公闸。船闸上一米见方的“庸公闸”三个大字,系著名书法家赵熙所书。值得一提的是,后来自贡因发现了大量恐龙化石而被称为龙都,但很少有人知道,自贡境内第一次发现恐龙化石,其实就在庸公闸旁。那是抗战结束次年的事情。
沿滩又名升平场,史载,早在清朝中叶,这里就因盐船过滩而与自井、邓关合称釜溪河三大盐码头。有一年,康熙皇帝第17子果亲王经行此地,被其繁华所感,题写了升平场三个大字。清末,随着第一次川盐济楚的千载良机,沿滩这个水陆码头也迎来了它历史上最生动的花样年华。在古老中国,衡量一个城市繁荣与否的标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看它庙宇的多与寡,建筑的繁与简。就像仙市在它的黄金时代有20多座由各地商人修建的庙宇一样,沿滩也有多达几十座的庙宇。只不过,几十上百年的光阴陡转,沿滩连半片庙宇的残砖也找不到了,倒是街头偶尔可见一两株数人合抱的黄桷树,只有它们,才见证了时光的变幻流转。
今天的沿滩镇沿釜溪河一带,还保留了不少百年老屋,它们都是川盐济楚的见证者,可惜,这些老屋已经过于破败。而今,沿滩区政府也从这座古镇迁往更靠近自贡市区的新城了,在盐的事业终结之后,这座古镇的破败与衰落更加势不可挡。
当釜溪河流到邓关,它短短的行程就要结束了,因此,邓关既是釜溪河上的最后一个码头,也是由此进入沱江的第一个码头,它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
邓关又名邓井,因最初在这里居住者乃邓姓的采盐人家而得名。乾隆元年,政府在此设盐运通判署,向来往盐船征收盐税,故而又称邓井关,但一般都简称邓关。从邓关到釜溪河注入沱江的终点李家沱,距离已经只有5公里,而李家沱一带因地形原因,无法建成码头,因此邓关就是釜溪河与沱江河上来往船只的天然良港,多少年来,邓关就充当了自贡井盐外运的交通枢纽。对于盐运给邓关带来的勃勃生机,《富顺县志》说:“夹岸列肆,帆樯如发,直接沱江,甚为壮观,为富顺水陆通衢,濒溪市镇之冠。”
毫无疑问,在釜溪河的所有码头中,邓关是最大也最繁忙的一个。从釜溪河上的邓关水闸到李家沱汇合处这5公里的水面,长年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川盐济楚期间,这些船只90%以上所运货物为盐包,其余则为土特产。按照传统习惯,从自贡行驶到邓关的橹船,一般到这里就要返回,它所运来的盐包,要转运到那些长途行驶的大型货船上。上个世纪30年代,邓关的年吞吐量即达10万吨以上。如此大量盐包的转运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力,必然赐予了邓关一个繁荣的机遇。即便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自贡井盐的外运已经渐渐减少,但五六十年代,为了充分利用邓关天然的水运,国家依然在周边布局了盐厂、树脂厂和炭黑厂等多个数千员工的大中型企业,邓关的年吞吐量一度达到30万吨以上。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自贡境内多条公路和铁路的开通,邓关的水运也开始走下坡路。等到以盐为原材料的盐化工企业彻底式微,邓关境内原本红火的工厂也大多倒闭破产,这座繁荣了100年以上的古镇就此进入了垂垂暮年。今天,那些当年曾接纳过无数盐商、驾长、水手的临河的阁楼,已经在和时光的拔河中一败涂地,全都走向了不可抑制的破落。
曾经宽阔的河道上漂满垃圾,再也看不到歪脑壳船和满身肌肉的水手与搬运工了,只有几只冒着黑烟的采砂船在肆无忌惮地忙碌着,给阴冷的邓关带来了一些更加杂乱无章的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