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宗白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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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致柯一岑书

一岑兄:

你寄给颂华的信,被他的侍女无意中收拾去了。我没有读着。听颂华说,你问候我,我谢谢。又说你要我寄文章,我很惶恐。我在此过的生活,一半是印象的生活,一半是冲动的生活。印象从各方面来,杂不可理。冲动向各方面去,茫不可收。你要我从中整理出一篇文章,恐怕是不容易的。但是,我姑且把些杂乱的印象和感想,杂乱地写出来罢。

我在德国两年来受印象最深的,不是学术,不是政治,不是战后经济状况,而是德国的音乐。音乐直接地表现了人生底内容,一切人生精神界、命运界(即对世界的种种关系)各种繁复问题,都在音乐中得了超然的解脱和具体的表现。德国音乐本来深刻而伟大。Beethoven之雄诨,Mozart之俊逸,wagner之壮丽,Grieg之清扬,都给我以无限的共鸣。尤其以Mozart的神笛,如同飞泉洒林端,萧逸出尘,表现了我深心中的意境。

德国全部的精神文化差不多可以说是音乐化了的。他的文学名著如G.Keller等等的杰作,都是一曲一曲人生欢乐的悲歌。叔本华的世界观化入Wagner的诗剧,尼采的人生观谱成R.Strauss的《超人曲》,哲学也音乐化了,画家如Bocklin,Schwintters,Thoma等等,都谱音乐入山川人物之中。雕刻家Max Klinger的最大杰作,是音乐家Beethoven的石像。我常说,法国的文化是图画式的,德国的文化是音乐式的。

中国现代社会上的音乐,听了都使人消极生悲感,以刺激人的神经而不能发扬人的灵魂,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以这种音乐表现这种民族精神,中国现在文化的地位可想而知了。中国旧文化中向来崇重音乐,以乐为教,则中国古乐之发达可知,然而,现在社会上音乐品格如此低下,真不是好现象。所以,我想中国的新文化中极需要几多谱乐家呢。

我以为在中国青年中有极可提倡的二事:一、多作山水中徒走旅行;二、多习点高尚些的音乐歌曲,里巷戏院中淫靡的歌词太坏,决不可学,学了丧人志气,堕人品格,最好是取旧词旧曲中有高尚清雅及雄大壮丽的传习而普遍之,此事虽小,而关系青年的修养极大。青年纯洁的魂灵又是我们中国前途唯一的希望呢。

在报上见上海常有国画展览会的举行,是一极可喜事,不过,国画的艺术还不及音乐的普遍而深入。所以,我希望国内艺术青年对现在颓堕的音乐极力解放,对高尚的音乐尽力发扬。

近来《学灯》上颇具有好文章,我尤爱冰心女士的浪漫谈和诗,她的意境清远,思致幽深,能将哲理化入诗境,人格表现于艺术。她的《繁星》七十首,真给了我许多的愉快和安慰。不过,我还祝她能永久保持着思致与情感的调和,不要哲理胜于诗意,回想多于直感。其次,滕固先生的《论散文诗》和《生涯之片断》都可爱。第二篇本就是他的散文的诗了。这类的诗,这类的散文,我希望能多多产生,多多发表,使我们宝爱的白话文学,真有固定的文学的价值。我这两年在德的生活,差不多是实际生活与学术并重,或者可以说是把二者熔于一炉了的。我听音乐,看歌剧,游图画院,流览山水的时间,占了三分之一,在街道里巷中散步,看社会上各种风俗人事及与德人交际,又占了三分之一,还余三分之一的时间看书。叔本华言哲学者应当在宇宙底天书中研究,我无此才能,愿意且在这欧土文化的大书中流览一下,以为快意。但是这种博而寡要的研究,恐怕终是没有什么确实的效果。日前,我得着一位德国先生的信中说:“德国前途的柱石,是一班现在不闻声息的劳工和专门的研究家。中国前途的柱石也是在此。”我听了真如当头喝棒,警省不少。所以,现在且收拾一切,仍从事冷静的积极的工作罢。

宗白华4月17日

(原刊1922年6月7日《时事新报·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