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宗白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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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自德见寄书

櫆在此进学已两月,听讲读书,非常快乐。德国战后学术界忽大振作,书籍虽贵,而新书出版不绝。最盛者为相对论底发挥和辩论。此外就是“文化”的批评。风行一时两大名著,一部《西方文化的消观》,一部《哲学家的旅行日记》,皆畅论欧洲文化的破产,盛夸东方文化的优美。现在中国也正在做一种倾向西方文化的运动。真所谓“东西对流了”。本月内德国出了四五部介绍中国文化的书,一部论中国艺术,一部介绍中国名画,一部翻译中国小说(短篇),一部翻了中国名家诗(选了古风以至于唐宋诸家),此外,《庄子》《列子》都翻译了。《老子》译本已有五六种(月内还新出一种)。德人对中国文化兴趣颇不浅也。我们在此借外人的镜子照自己面孔,也颇有趣味。

因为研究的兴趣方面太多,所以现在以“文化”(包括学术艺术伦理宗教)为研究的总对象。将来的结果,想做一个小小的“文化批评家”,这也是现在德国哲学中一个很盛的趋向。所谓“文化哲学”颇为发达。我预备在欧几年把科学中的理、化、生、心四科,哲学中的诸代表思想,艺术中的诸大家作品和理论,细细研究一番,回国后再拿一二十年研究东方文化的基础和实在,然后再切实批评,以寻出新文化建设的真道路来。我以为中国将来的文化决不是把欧美文化搬了来就成功。中国旧文化中实有伟大优美的,万不可消灭。譬如中国的画,在世界中独辟蹊径,比较西洋画,其价值不易论定,到欧后才觉得。所以有许多中国人,到欧美后,反而“顽固”了,我或者也是卷在此东西对流的潮流中,受了反流的影响了。但是我实在极尊崇西洋的学术艺术,不过不复敢藐视中国的文化罢了。并且主张中国以后的文化发展,还是极力发挥中国民族文化的“个性”,不专门模仿,模仿的东西是没有创造的结果的。但是现在却是不可不借些西洋的血脉和精神来,使我们病体复苏。几十年内仍是以介绍西学为第一要务。

中国的学说思想是统一的、圆满的,一班大哲都自有他一个圆满的人生观和宇宙观。所以,不再有向前的冲动,以静为主。这种思想在闭关以前,“中国为天下”的时代,实可以满足我们中国人生观的欲望。但是,现在闭关的梦已经打破,以前的人生观太缺乏实际的基础。以后欲不从科学上下手不可得了。

东方的精神思想可以以“静观”二字代表之。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这种倾向。佛家还有“寂照”两个字描写他。这种东方的“静观”和西方的“进取”实是东西文化的两大根本差点。

欧洲大战后疲倦极了,来渴慕东方“静规”的世界,也是自然的现象。中国人静观久了,又破开关门,卷入欧美“动”的圈中。欲静不得静,不得不随以俱动了。我们中国人现在乃不得不发挥其动的本能,以维持我们民族的存在,以新建我们文化的基础。

东西虽对流,其原因不同。一是动流趋静流,一是静流趋动流。我们了解他们的本质和动因,然后才有确当的批判,才许以相当的价值,不至于趋向极端了。

这是我到此后一二月的感想。夜深无事,圣节期中,写来聊当面谈。明早起来,恐怕又要悔之不及了。

宗白华

12月20日夜中

(本文为1920年12月20日写给《时事新报·学灯》编辑李石岑信的一部分,原刊1921年2月11日《时事新报·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