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宗白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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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说思想改革

现在中国学者研究政治改革与社会改革的很多。这是很可喜的现象。我对于这两种研究还没有基础知识,不敢乱说。但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的思想上也还有许多须根本改革的地方。这个问题也非常重大。因思想是行为的动因,思想改革是一切改革的基础。中国人的思想经数千年的恶习惯的遗传,已有了很深的病。我们思想的内容与思想的法则皆有许多不合理的,一时未能打破,就是一班新学家也不能免。最显见的就有两种:(一)文人头脑,(二)直觉眼光。这两种旧学遗传的恶习惯最不适用于现在科学时代。而一班新学家亦不免此病。所以我说中国人的思想改革为当今学者最先急务。我们思想的目的与思想的法则若不根本改变,则不是彻底的新学,还是有旧学家的恶习。所以我今提出这个“思想改革”的问题,请与诸改革家共同研究。

我们研究这个问题有两个先决问题。解决了,然后再讨论改革的方法。

(1)什么是思想?

(2)我们现在的思想为什么要改革?

(一)据新心理学言,我们的思想是我们自觉界中有“主动能力”的一方面,对于被动方面的“感觉”与“感觉联络”有主动的作用(广义的思想)。我们的思想顺着他“自具的法则”眷顾统摄各种纷纭直感,造成概念,判断现象,推想未来,总之即造成“经验”。所以我们思想有两方面:(A)思想的对象或内容,即感觉与感觉联络(就主观地位言),或自然境界(就客观地位言)。(B)思想法则,即逻辑Logik中的思想律令,如同法律,勿矛盾律、不容问律与充足因律。若这两方面(思想内容与思想法则)皆能完备无误,我们的思想才算合理,才算正确,才能作我们研究学理与创造事业的引导。

照此看来,我们的思想先要有周备完密的实际经验做基础,再要完全适合“思想律令”不与牴牾,然后才是“科学的思想”,不是文人的空想与笼统的直觉。我们中国现在学者的思想皆是如此么?我觉得中国现在的新学家与旧学家发表一种主张,提倡一种学术,都很少见有事前周密彻底的研究调查,事后逻辑上的周密谨严毫无矛盾。总之就是还很缺乏“科学思想的精神”。

科学思想的方法就是归纳Induktion与演绎Deduktion。此诸中国人知道的已多。但是真正彻底实行的还很少。徒然懂得是无效的。要时时刻刻,思想一事,研究一理,主张一说,都要实行这科学法则,才算是有科学精神与科学头脑。注重实际取证,不作无据之谈。这才叫做“思想”。“科学思想”就是我们人类最正当最合理最本然的思想,也是我此篇所说的思想。

(二)我们中国人的思想为什么要改造呢?就是因为他不合科学思想的法则。有几个证据:(1)中国人思想一事,主张一义,往往不肯先去彻底客观研究,如科学家之研究自然现象,就凭着他主观直觉的见解随便说说。这根本上已不理思想原则。因为他的思想已没实际经验做基础。(2)中国人思想最欢喜依据“圣教量”。譬如儒家就引据孔孟先儒的话作千古定论,佛家就以佛说为无可怀疑,新学家就以最近著名大学者的见解为最新最好的学说。独不先去彻底考察这各种“圣教量”的理由根据。随便搬出就审论一切,解释一切,以为这种素所崇信的大学者的话就是科学上最大公例。这真是不合科学思想。所以中国学者最易于摇动,易于轻信,易于盲从。人说中国人顽固守旧,我以为中国人缺少判断力,所以容易顽固,也容易轻信盲从。都不肯去考察基础现象,研究最初概念的内蕴。辩论一理,介绍一说,都少有先将根本概念讲解明了的。譬如现在谈哲学的很多。究竟什么是哲学?什么是哲学的根本观念?恐怕没有几人能答。就是“什么叫做宇宙元理?”“我们从何知道有个宇宙元理要去研究他?”,我想现在谈哲学的很少先将这些“先决问题”研究明白的。随便就高谈最近大哲家的学说。这也是旧学家的积习,不是科学的精神。我们非改革不可!就此两端看来,我们中国人思想的法则不合“逻辑法则”、“科学法则”的也就居多。新学家还是不免。我们应当如何改革改造才好!

逻辑上思想的律令本不如科学律令、自然律令能够坚定准确丝毫不错的。我们的思想往往因遗传的旧观念、先入的成见、感情冲动,以致矛盾错误不合法则。我们要得正确的思想非有全副精神,依据实际造成明了概念,再依逻辑律令,制成正确的判断与结论。不是随意凭着直觉眼光、文人空想的脑筋或依引“圣教量”,就可以算得有学理价值的。中国人思想偏有这种习惯,所以我以为非设法改革改造不可。这种改革比社会政治改造还重要。因为全国学者的思想若是不合法,怎能改造、创造其他的事业呢?改造的方法我也想了一下,就是切实去彻底研究自然科学。有两重原因:(1)因自然科学是纯粹根据实际的学科。自然科学的内容就是我们思想的依据。(2)自然科学思想的法则是最正确最合理的思想法则。我们若常在自然科学中研究,我们的思想就自然而然的练成合法的思想了。然后我们具了这种“科学头脑”观察一切,论断一切,自就不会再流入直觉笼统、随意武断,发表些无价值的文章了。这才是真正新学家的精神。中国未来文化发展的基础。请我国可敬的新青年注意于此!我这篇非常草率,已没有科学精神。我的朋友魏嗣銮君作了一篇《科学思想之法则》将登《少年中国》第五期,请诸君参考罢。

(原刊1919年10月10日《时事新报·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