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军营的路上,苏小荷想了千万种到达军营的可能性。
它们定是坐落在荒山野岭间,由白天可晒进阳光、晚上可看到月亮的破烂布所制;而住在里面的男人们也定是一个个肌肉发达面色凶残,可生撕牦牛、可一搏三人;最重要的,那里也一定是血腥满地、尸横遍野。
可事实似乎有些出乎意料,苏小荷来到的地方,不仅是屋内芳草清香,屋子木质牢固;与她接触的人也是温柔不语,低头只做自己的事;甚至这个地方,一丝血腥都没有,反而时常会有新生。
此时的苏小荷,满脸苦相地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马,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是的,这充满草香、木质做的屋子,便是马棚;里面那些吼了半天苏小荷也听不懂半句的,便是马;而那时常新生的,便是小马。
苏小荷还记得昨日刚到大营时的场景,王将军轻蔑地瞥她一眼,嘀咕一句:“这么干扁,白长这个子了。先去练练!”接着,便挥手叫来一个士兵。
王将军朝着那士兵指了指苏小荷:“喏!你!以后别待马棚了,养马管马的事情,就给这个新来的小兄弟。你去后院管管伙食去。”他说着,苏小荷连忙讨好地朝他点点头。
只是那士兵并没有理会苏小荷,他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苏小荷的瞳孔里倒映出这士兵脸上的表情——兴奋!激动!如释重负!
紧接着,她就被一件灰溜溜的、沾满马毛的衣服砸中脑袋,而面前原本穿着这衣服的士兵,大叫着光着身子便冲了出去。
苏小荷原本以为养马比上战场容易,至少不用打打杀杀,不用冲锋陷阵。
可她在来到马棚的一个时辰内便彻底推翻了这个荒谬天真的想法——马棚里那上百匹马,绝对比战场上数千战士来得凶残。
比如,它们会依次鸣叫意思是肚子饿了,苏小荷便拎着大捆草依次放到它们面前,好不容易最后一匹马也吃到了新鲜的草,最打头的那匹却又跟着再一次发出饿了的信号鸣叫声;又比如,它们和苏小荷一样不喜欢洗澡,苏小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一板车的水桶来到马棚,才刚拿起马刷在最前面的马身上轻轻一碰,那马便如发疯了般,狂鸣起来!
与此同时,军队大营,王将军正握着酒杯,与众军将举酒高歌。他们这是为了欢迎新到的士兵们,同时也为即将出征的勇士鼓气。
而中央,一纤瘦美女戴着薄纱挽着丝绸正翩翩起舞,她头上戴着紫环流苏,纤瘦的脚踝上系着红绳铃铛,脚步微微一个回环,下一秒,便被将军一把拉进怀里。
“这美人,细肤嫩肉的。”王将军不怀好意地笑着,手刚想摸上美人,美人却又一个回旋从将军怀中逃出。
王将军的兴致一下被这美人挑了起来:“嘿!”他走下台想去抓住那调皮的美人,岂料营外,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救命啊!”
这是军营千百年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马毛如飞雪般弄得军营一片脏乱,上百匹马如疯了般在军营里横冲直撞,围绕着一个类似巨大黑球的东西驱赶着。只见左边一匹马将黑球往前一踢,右边那匹的后蹄跟着将黑球踹得老远。而那声惨叫,便是这古怪黑球所发出来的。
黑球还在发出难听的尖叫声,王将军皱眉用手将她拎起,最终她露出了一双被草覆盖的眼睛。
“苏啸夏,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苏小荷被王将军罚蹲梅花桩,下面尖锐的倒刺,上面两根细细的桩子立在那里。前方军营里头已经开饭了,闻得苏小荷一嘴巴的口水。
可是她却动都不能动,王将军说了,要罚她整整两个时辰才好。
这王将军的罚人手段,怎么这么像爹爹!
苏小荷一边蹲着马步,一边摸着肚子,两眼饿得冒金星时,“苏小荷,晚饭不许吃了!”又是唐老先生怒吼的声音,苏小荷肚子一叫,整个人跟着差点摔到地上。她连忙调整步子,屏住气。
她深知这里可不如家,坑蒙耍赖的法子,只能让她摔倒在这梅花尖桩之上,被扎成筛子。苏小荷紧咬下唇,双脚紧紧踩着桩,就在她实在快受不了时,突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接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被放在她的手上,苏小荷一惊,错愕地回头。
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正立在她的手心,一个光头士兵正傻乎乎地笑着看着她。苏小荷定睛一看,这个士兵,不正是早上扒光衣服开心地跑走的那个吗?
“他们都在吃饭,我偷了一个包子来,你尝尝,很好吃的哟。”光头士兵傻傻地笑着,他一边看着外面,一边悄悄拉着苏小荷走下梅花桩。
“我叫程天阳,你叫什么?”他问道,苏小荷正咬着包子,来不及回答。
“我是原来管马的,我可以教你怎么养马!”程天阳说道,苏小荷狐疑地抬起眼。她不相信地瞟了瞟这人,接着,只见他双手绕环在口中一吹,不远处马棚的马全部停下吃草,立正站好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程天阳得意扬扬地回头示意苏小荷,却错愕地发现,她压根没抬头看着那群马,却是依旧低头与包子“大战”。
程天阳不服气了,换了个手势又吹一声,远处的马儿先是如死般寂静,接着竟然如发疯般,一个个撞向木栏,颇有想撞开束缚冲出马棚的意思。
苏小荷被这个场景吓得一愣,手中好不容易留到最后的一点包子肉便这样掉到了地上。
“快快,你疯了啊!快让它们安静下来!”苏小荷抓狂地拉着程天阳的手,程天阳高傲地昂着头。
他摇着脑袋,一脸的不可一世:“这下子,你佩服我了吧?”
苏小荷拼命晃着程天阳的脑袋:“老大老大,我喊您老大了!”她吼着,“快快,让它们停下来啊!被将军发现我可就惨了啊!”苏小荷话音才刚落,程天阳又是一声呼哨,马儿们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苏小荷张着大大的嘴巴,一脸不可思议,她看了看马儿,又看了看程天阳,再看了看马儿,最终看向程天阳。
许久苏小荷才双手一拍,狠狠往程天阳光脑门上一砸。
“光头,你真有两下子啊!”她兴奋地说着,面前人脸上一青一紫。
“你叫哥什么呢?不许叫哥光头!”他低声不满道,随即率先走进马棚,“喊哥老大,跟哥走,有肉吃,来,先教你洗马。”
程天阳说要想马听话,首先就要和马做朋友。
苏小荷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便点点头,听着他的下文。
“就像这洗马,首先呢,你要轻轻摸摸它的脑袋,然后给它点草,最后才帮它洗刷毛。”程天阳说着,在一旁示范起来,“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能碰马尾。”
程天阳说完,苏小荷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之前马儿们那么激动,全因为她自作主张地把马尾浸到了筒子里。苏小荷的脸上渐渐浮出了一丝笑容,她按程天阳教的,先是摸了摸马儿的头,又给它吃了点草,接着拿刷子往水里洗了洗。
猛然,苏小荷觉得不对劲,这先摸头,又给东西吃的动作,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她想了想,没想出什么,随即摇摇头继续拿着刷子小心翼翼地在马身上刷着。
马儿乖巧地吃着草,不一会儿,苏小荷便顺利地洗干净了一匹马。她激动地挥着刷子,想去告诉程天阳这个喜讯:“光头!”她大喊着,一回头,却发现原本在洗马的程天阳此时正蹑手蹑脚地朝马棚深处走去。“叫老大!”他回头不满地喝了一句,“你等下。”
接着,他在里面鼓捣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几匹新生的小马。
小马通体是粉红色的,苏小荷用一只手便可抱住,可她却不敢用力,只是轻轻托着,嘴角自然地扯开一个微笑。
这小马,竟然能唤醒苏小荷沉埋多年的母性!
程天阳的嘴也跟着咧得老大,他一边摸着小马,一边不忘嘱咐道:“这小马要管好,这可是重点之中的重点呢!”他说着,苏小荷跟着连忙点点头。
“你要知道,一匹小马马粪卖出的价格,可是比一匹老马马粪高个几倍呢!”他又说着,苏小荷依旧点头。
一会儿后,苏小荷又猛然抬起头,她满脸疑惑地看着程天阳:“你说什么?马粪卖出的价格?”
“是啊!”程天阳一脸的理所当然,“马夫是队里给银子最少的了,那点铜板,怎么可能够我们活?所以!最好又最隐蔽的赚钱方式,就是卖马粪,把马粪晒干,再卖给药商们制药,可赚钱了!”程天阳说着,看着小马的眼就像看到金子般闪闪发光。
“王将军他们总不会知道这些马啥时候拉屎拉了多少,所以卖马粪绝对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做法。”程天阳说着,苏小荷的视线移到一旁一堆围满苍蝇、又多又臭的马粪上,脸先是一青,又是一紫。
她就说这光头面色不善,原来来帮忙是有目的的——他的目标竟然是马粪!如此恶心的马粪,他怎么下得了手?!
苏小荷满脸嫌弃,略不高兴地站在原处,程天阳连忙讨好地探过脑袋:“哥们儿要不咱商量下吧?我们把钱分了?二八分?你二我八?”他说,苏小荷不屑地撇撇嘴。
“别啊,要不兄弟,咱俩四六?!”他拉了拉苏小荷的衣袖,苏小荷却一甩手把衣袖从他手里抽出。
“那五五?!不能再让了啊!”程天阳咬咬牙,最终摆出五五的手势。一旁,苏小荷眼珠滴溜儿一转,猛然点头:“成交!”她的嘴巴咧得老大老大,“咱啥时候去卖啊?这能有多少银子啊!”
程天阳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刚刚是谁一脸恶心到要他去吃马粪般看着这堆马粪的?现在怎么又变脸了?!
程天阳不屑地撇撇嘴:“苏啸夏你真不像个爷们儿。”他哼了哼,“不过,挺有商人的范儿,你以后可以试试从商,你知道西湖湖畔吗?那里便是丝绸世家待的地方呢!”瞬间,他又话锋一转:“欸,苏啸夏,你也姓苏,你知道西湖世家里,有一个和你同姓的吗?”他讨好地凑过脑袋,苏小荷警惕地皱眉。
“你在说什么,我哪里认识什么苏家王家的。”她声音瞬间提高几倍,一旁程天阳连忙捂住她的嘴。
“这声音怎么高得和小姑娘似的?不认识便不认识了,叫什么?我告诉你哟,这是小道消息,原本是皇家御用丝绸商的苏家,前段日子刚被整垮了!”程天阳得意扬扬地说着,一旁苏小荷的脸色更青了,她丢下小马想往外走。
“欸!兄弟你还没听我讲故事呢!”身后,程天阳叫着拉住苏小荷,“那些什么西湖丝绸的故事,什么苏家何家的故事,对了,你知道月楼吗?就是苏家之前的一个皇室御用丝绸世家,还有,我还没和你讲何家的故事呢,就是那个现在代替苏家的何家!”程天阳激动地问,前面苏小荷猛然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何家?”她冷冷地问。
“就是西湖湖畔出来的何家丝绸啊!”他说着,还特意悄悄压低了声音,“这可也是西湖的传言啊,这何家和苏家关系很是复杂,时好时坏,时合时分。传说几年前开始,何家就想取代苏家的位置,如今真成功了,何家成了皇室御用丝绸店铺了。”
苏小荷一愣,脑子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名,还有那漫天的白色,如针般刺进了她的心里:“何家,成了皇室御用丝绸商?”苏小荷心一紧,疼得慌,她连忙捂住胸口,不满地转过身。
“我不想听这苏家何家的故事,无趣。”苏小荷扭头就要走,程天阳却兴奋地拉住她的胳膊:“你还没听到精彩的呢,当然会觉得没意思。你知道苏家为什么会倒吗?全是因为何家呀!传说何家的大少爷和苏家走得很近,而害倒苏家的定也是亲近之人,天知道,这人是不是何家大少爷呀!”
程天阳认的一个干妈是一个圆脸的女子,而他姑姑表姐的侄女的堂姑姑,就是西湖湖畔大名鼎鼎的黄妈妈。
“那可是号称人间百事通的大牛人!”程天阳骄傲地拍着胸,他的对面,已经来军营五年的苏小荷拎着一只刚出生的马儿,往水里一丢,熟练地拿起马刷,把上面的脏毛洗干净,“我知道。”苏小荷说着,然后顿了顿,“程天阳,这话你已经说了不下五百遍了。”
程天阳连忙拍了拍苏小荷的胳膊:“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五百遍你都没让我说下去。”他说着,又嘿嘿一笑,“今儿个我非得和你说说,首先就从我最感兴趣的一部分开始,就是这西湖丝绸世家的故事,还不能只从苏家说起,得再往前说一个,从几十年前,月楼世家的故事。”
“光头,练兵的时间到了!”
程天阳和苏小荷的声音同时响起,头栽在水池里的马儿惊鸣一声,接着只见程天阳双眸大瞪,飞一般地冲出马棚。
练兵是军队里每天必须进行的课程,程天阳站在队伍之中,而苏小荷作为马夫,则站在队伍之末。
练兵是极苦的,尤其对于苏小荷这种连重活都没干过的大小姐而言,在跌打摔倒了数千次之后,苏小荷的膝盖再一次被磨破出血。她苦闷地蹲在马棚里,用清水洗了洗膝盖,犹豫了一下,还是只能再穿一条裤子在里面,以减少膝盖的摩擦,少点痛。
五年了,苏小荷几百次想逃离这儿,可她却知道她不能——因为一旦她离开,那么所有的罪都将加倍地算到苏家头上,她不能让苏家为她冒险。苏小荷狠狠地点点头,她皱着眉,紧咬着牙,捂着膝盖猛地站起,接着一双手将她拉住,硬是把她拉到一旁。
程天阳不作声地将她按到一旁的干草上,也不顾她的错愕,自顾自地拉起她的裤脚,细细地查看她的膝盖。苏小荷刚想尖叫,大喊“男女授受不亲”,可她又猛然发现,现在的她可不能喊这句话,所以她只能尴尬地绷着身子呆坐在原地,看着程天阳小心翼翼地帮她上着药。
程天阳上药的动作很轻,丝毫没有平时的大大咧咧,淡淡薄荷味的药膏擦在伤口处凉凉的,苏小荷的膝盖很快就不感到痛了。她刚想谢谢程天阳,岂料刚帮她上好药的程天阳,猛地一拍她的肩膀:“好了!”苏小荷龇牙咧嘴地按着被打红的肩膀。
苏小荷抱怨道:“真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