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将军娘子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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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抽刀断水缎绫白,举杯消愁苏门愁(2)

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心痛了!心里空空的,直到不知是哪个丫鬟先发现了她的闯入而尖叫出声,接着何母猛然站起,张牙舞爪地朝着她扑来。

何母像个疯子般将她扑倒在地上,她惨白的脸上,原本就潦草的妆容因为泪水而变得更加凌乱;而那暗扣都没扣好的衣裳,松散的带子正好缠住了苏小荷的手腕,让她无法挣扎;而几个月未打理的手指,长长的手指甲此时正深深地掐进苏小荷的脖子里,让她觉得生疼。何母在苏小荷的耳边不断地吼着,她说了什么苏小荷听不甚清楚,只觉得一阵轰鸣,天旋地转,最终只有几个字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子。

“你还我家翎儿来,你把他还给我啊!”

苏小荷想,这定只是一个梦。

梦里,何尔翎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歪着脑袋,看着站在西湖湖畔树下的自己,如同初见般那样,坏笑地伸出手抵住后面的树干,将自己紧紧地圈在他的胳膊间,然后低沉地趴在自己的耳边,“嘿,在干什么坏事呢?”

神游中的苏小荷猛然顿住,抬起头惊喜地看着他,苏小荷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想去验证他是真的在自己面前时,四周的景象突然扭曲,他不明意味的笑脸离苏小荷越来越远,苏小荷大叫一声,忽地又是感到脑袋被重重一敲,她再抬眼,竟然是唐老先生举着戒尺,严厉地瞪着她。

她又到了学堂门口的小巷,青石铺成的巷道里,何尔翎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面前唐老先生不知何时出现,何尔翎一把将手中的糖葫芦塞进她的嘴里,接着她被唐老先生一手拎起,直接往学堂里拖。

苏小荷还想大叫,可学堂里竟然安静得要命。她一愣,才发现所有人都在低头默写,前面熟悉的人正斜着眼瞟着她,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吊儿郎当,而是刻意的淡漠和认真,那严肃的样子让苏小荷又想笑又鄙视。苏小荷刚想狠狠踹他一脚,整个人却扑了个空,地面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苏小荷掉进了无尽的黑暗里。她想尖叫,一只温暖的手却遮住了她的嘴,接着一股力量将她扑倒压在身下。窗外是唐老先生和下人们举着蜡烛快步走的声音,而她的耳边,却是何尔翎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她莫名安下了心……

接着,一声巨响划破天际,躺在床上的苏小荷猛然惊醒,窗外闪电劈下让黑夜瞬间明亮,稀里哗啦的大雨倾盆而下,透过窗户,看到对面隔街何家的门已然再次紧锁,唯有满处白色的绸缎在这雨夜随风飘荡,像是寻不到回家路的人儿,悲凉凄惨。

苏小荷也顾不得穿上外套,冲出房门,大声地哭倒在前廊地上。

她分明是讨厌何尔翎的,这个总是耍她,总是对她出尔反尔,又总是欺负她的人。可她为何现在如此难过?她甚至记不清何尔翎的坏,只记得何尔翎的微笑,淡淡的却温暖的,何尔翎趴在树上窘迫的样子,护着她在被子里不被唐老先生发现的样子……

她不明白,何尔翎怎么能就这么突然地离去,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警示,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便这般匆匆甩手而去。

她不明白,何尔翎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何母尖锐的叫声还在她耳边回荡:“你还我家翎儿啊!还给我啊!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苏小荷只觉得头疼欲裂,何尔翎的笑,何尔翎的闹,何尔翎的认真,思绪如被开闸的洪水,全部冲进她的脑里,让她崩溃,让她在这大雨中被浇得透彻。

再接着,苏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千百人在雨中快走般,还夹杂着杂乱金属碰撞的声音。

还未等她慌忙逃回屋,苏家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撞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氏一族因与池国私通丝绸生意,罚其子戴罪充军,贬其女为军妾,钦此!”

离皇诏命对苏家如五雷轰顶,苏家二老当场昏厥。大雨滂沱冲刷着苏家大院,侍卫们骑着快马飞驰而去,马蹄溅起的污水脏了苏家门坊。苏啸夏紧紧搂着苏家二老,苏小荷跪在大院,直不起腰。

她撑着地,抬头看着对面何家的屋子,白色的丝绸因为大雨冲刷而掉下门匾,一半落地,一半还挂在上面。这摇摇欲坠的样子,如此凄凉,让苏小荷的心跟着摇晃了起来。

明明三个月前,一切还都是完美无缺。

怎么才三个月,竟然一切都天塌地陷。

她只觉得这漆黑的夜晚,景色是如此让人晕眩,她只觉得好累。一个月来的胆战心惊,在这崩溃的一刻,都释放出来。她突然觉得平静,觉得累得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哥哥惊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却无法再想任何事情,苏小荷慢慢地闭上了眼……

八月夏末,蝉鸟轻鸣,有传言说,何家的大少爷进宫帮人当说客找离皇求情,结果惹恼了离皇,赐其自刎。

有人好奇了,再问究竟是谁找何家大少爷当说客,黄妈妈却摇摇头,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谁都不知。

此时的苏小荷身穿着翠蓝色纱衫,宽大百褶裙逶迤身后,清丽的乌黑秀发简单地绾个散髻,几枚木钗随意点缀发间。她趴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着里面反射着的房门。

苏家早已没什么人气了,苏父将家中最后一点银子,散给了家中的丫鬟和家丁们,让他们都回老家去,别留在苏府跟着受苦。却有那么三两个丫鬟和家丁,哭着死也不愿离去,苏父只能随他们,让他们依旧留在府上。

苏小荷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丫鬟端来一杯茶水,见她不愿意动,又默默地退了下去。

她转过头,视线随着丫鬟的背影越走越远,她的视线最后透过树枝,擦过屋顶,最终落在顶间的一座小屋子里。里面红绸金丝绣的一件绝美的衣裳正被挂在中央。正红色的缎子衬,凤仙领,再绣上纹理森森细细的折枝牡丹。绲边的金线和饱满的排穗轻钩在裙角。斜襟领上缀有刁钻细腻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地扣上去,安静,却风华绝伦。

她突然想起前夜离皇的诏命,贬苏家女为军妾。

苏小荷苍白的手指忽地掐进了胳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师弟,最喜欢什么颜色?”

那还是三个月前,私塾之中,当苏小荷将水粉全部调在一起悄悄往唐老先生椅子上涂着时,一旁叼着狗尾巴草的何尔翎突然问道。

“蓝色。”苏小荷头也不抬便答道。

“为什么?”何尔翎好奇地问,“好师弟,你穿蓝色就像一根没熟的茄子一样,不好看的。”

何尔翎的话说得认真却让苏小荷牙痒痒,她倒也没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跟着回答:“你有见过蓝色的茄子吗?再说,我穿蓝色确实是不好看,但是某人穿蓝色却如熟得正好的茄子般异常好看。”苏小荷双眼微微一眯,眼看着手中颜料不够了,便随手将桶往身后一递,出乎意料身后人并没有接过。

苏小荷错愕地回过头,见何尔翎正一脸沉默地看着她,何尔翎的眼神是她看不透的安静,接着又钻进一丝鬼魅,苏小荷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

“好师弟,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苏小荷刚想解释,何尔翎又开口:“好师弟,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分儿上,师兄给你一点建议,你穿红色,特别好看。”

何尔翎还没说完,苏小荷连忙打断:“我没有红色的衣服。”

“不,以后总会有的。”何尔翎突然一笑,意味深长,“苏小荷,穿上红装,会是你最美的样子,记得那时候,可得第一个穿给我看。”

“第一个?”

“嗯,也是唯一一个。”

何尔翎的话让苏小荷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找着颜料往先生椅子上抹,身后的何尔翎又没了声音。她奇怪地再次回头,这一次,她好奇的眼神直直落进他深邃的凤眼之中。

“苏小荷,答应我,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我。”

何尔翎的眼神亮如星辰,苏小荷咬着下嘴唇,许久不言语。

其实那时候,她还是没能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只知道这是一个承诺,很重要的承诺,很重要的,属于她与何尔翎单独的承诺。苏小荷不是一个不讲义气的人,虽然何尔翎是她的“灾星”,可她依旧会选择相信何尔翎,何尔翎给她的承诺,她不但要相信,还要无条件地接受。

而如今,苏小荷终于明白,什么叫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君。

这不单单是一个承诺,更是一道枷锁,如“何尔翎”三个字般,架在苏小荷的心里,让她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该怎样描述出口的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她不想嫁作军妾,她只想为当初给她承诺的少年,穿上红色的嫁衣。

外面寂静的街道又喧闹了起来,一排队伍远远朝着苏家走来,苏小荷冲出里屋,推开大门。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外面传来爹娘颤抖的走路声,她连忙取下房内哥哥的外衣,用宽松的外衣遮住女儿身,再将满头青丝用白绳高束,最后踩上哥哥的高靴,随手抓起娘的梳妆用品在脸上乱点一通麻子和雀斑,她在爹娘走进屋前,抢先一步冲出苏家大门。

“罪人苏啸夏,”她低着嗓子说着,“愿效力于将军,誓死如一。”

大将军微微一皱眉,看着面前男装变丑的苏小荷,厉声一喝:“抬起头来!”苏小荷微微一愣,随即猛然抬起头。

她的眼里,透着的是满满的坚定和严肃,大将军抿了抿唇,皱起眉,接着一拉马绳,大喝一声:“走!”

袅袅西湖便如此被苏小荷留在了身后,苏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父死死拉着要冲出去的苏母,跟在队伍最后的苏小荷昂着头大步走着,甚至连头都不敢回。

苏家的小姐屋里,她的贴身丫鬟穿着绣有龙凤的嫁衣,化好了妆,静静地坐在梳妆台旁。丫鬟看着窗外,远处的何家,挂满的白色丝绸已因这数日的风吹雨打而破洞败零,她还记得昨夜,大小姐望着那白色的丝绸一夜未眠。

这苏家,终究是没落了。

翠花楼里,穿扮艳丽的女子跳着妩媚的舞儿,妖娆的媚眼惹得客人笑开了怀,裸露的服饰引得众人心里痒痒的,这里的夜晚,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谁都没有因为苏家的败落而停止脸上的笑容,西湖的柳树依旧翠绿,西湖的湖水依旧平静透彻,偶尔有人提到这苏家,黄妈妈的脸上还是遮不住的娇羞笑容。

“当真都觉得苏家这事是偶然?可谁想过,若不是有人故意将苏家的事情告诉离皇,离皇怎么会知道苏家这秘密的事?再说,若不是离皇见到了什么账本或信件这类的铁证据,又怎么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再想想,谁又能拿到这些账本信件的私密玩意儿?一定是个有心人,拿到了,便立刻交给了离皇……”黄妈妈表面是胡言乱语,可旁人听了仔细想想,好像又很在理般。有心的人想再多问些,黄妈妈又换回了那一副醉酒的样子,她一手举着酒杯,身子软若无骨地靠在身旁男人身上。

谁能如此近地接触苏家,拿到好些私密的玩意儿;又有哪个能如此接近苏家的人,抱着扳倒苏家的坏心思,将这些证据呈到离皇面前?

大家纷纷猜测了许多可能,可谁都没去证实。这故事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这苏家也不过是一个过去式。又过了半个月,紧闭了许久的何家大门突然开启,里面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好一番热闹繁荣的景象。

何家,在苏家倒后,成了下一个皇室御用丝绸山庄。

那一年,苏小荷正是十四岁年少,何尔翎正是十六岁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