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林说:
这一年北京的冬天邪门了,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像一个阴谋。它说来就来,让人猝不及防。我和五环去一个会议为人作速记,当我们拿着挣来的钱出到门口时,雪光照射着我们的脸,让我们睁不开眼睛。街上打不到车,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我一直往五环的怀里缩,他穿得太单薄,自己在打寒颤,像一只寒号鸟。我说五环,我贴着你也没用啊,你的身上真冷。他的牙敲打着牙说,你靠着我也没用,我身上也没东西,我只能靠去帮人家速记挣点钱,真可怜!我说五环,你说啥呢,别借题发挥好不好?我是说天冷。五环说,我也是说天气呢,你看,我们就不如别人,别人能打到出租车,就是我打不到,你跟着我有什么用?我急得打了他一下,你别反悔啊,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你卖给我了知道吗?五环脸上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神色,我是卖给你了,可我是一个废物啊,你买了我干嘛用啊?我说当马骑啊。他不停地搓手,说,你跟了我要受苦了,啊,我冷啊,冷啊。
雪越下越大,我们看见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挤不上公车。后来满街都是走路回家的人,像逃荒的队伍一样,蔚为壮观。我对五环说,你看,大家都和我们一样。他说,人家会有办法的,我只能带着你走回家。我说,我愿意这么走,只要有你在。五环说我是傻瓜。我说你不也是傻瓜吗?我们是一对傻瓜。五环说对的,我也是傻瓜,但这不好玩,很可怜。我甩开他的手说,我不跟你走了。我自顾往前走,他赶上我说,我是怕你受苦,马上要毕业找工作了,我到现在连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听了没吱声。我们就一直没说话,这样走着,后来他背着我,可是他好像跑不起来了,不像以前那么有力量了,他显得很疲惫,走得踉踉跄跄,我就自己下来走,一直走到半夜两点才回到学校。
五环把我送到宿舍时脸色很难看,你今天受苦了。他说。我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是你不识趣。他摇摇头,不对,维林,爱情必须要先有面包。我说,我不要面包,吃一点杂粮就可以了。五环还是摇头,今天下雪,是老天在提醒我们,要为生活作好准备。我问爱情还有条件的?我跟他开玩笑,那你应该写在合同上啊。他说我到这个时候还开玩笑。我就不敢吱声了。他严肃地望着我,对,爱情是有条件的,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是男人,我不能让你受苦,我一定要挣好多的钱,然后才娶你,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能这样,像个小孩一样成天泡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我们要想办法,怎么才能找到好工作。我听了没吱声。他问我你有什么熟人可以找到好工作?我说没有。他叹了重重的一口气。这口气太重了,我的心好像被它打落在地上。
五环说:
那个雪天是个启示,让我知道我要负的责任。维林是个马大哈,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管。可是我不能不管,我要对她的未来负责。我决定在那个雪天之后,拿出大部份时间去找工作,减少和维林的来往,她虽然不大愿意,可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她也只好如此。她的腿没什么毛病了,这让我放心。我们一周见一次面,直到毕业。可是我们仍然没找到好工作,毕业后我在一家很小的建筑公司上班,这家公司专门偷工减料,拿我在那儿也是摆设;维林干脆没人要,一直赋闲。我对一切感到绝望。
可是这个时候维林竟提出和我结婚。她居然向我求婚,说她要娶我就要由她来向我求婚,她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对她说话,她哭得很伤心。我就向她解释我心中的郁闷。我说我都快跳河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她说她不是开玩笑,她真的想结婚。我说你在说梦话吧?我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拿什么结婚?她说我们是有合同的。我说是啊,所以我要负责,要为你,为你的腿负责。以后不要再提结婚的事。赵兰也帮我劝她,说我是为她好,维林后来好像听进去了,不再提结婚的事。这时吴为帮忙,给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个闲差上班,我才放下心来。可是我对前途心焦,我有时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我和维林的工资加起来才一千块钱,这样下去没有希望。
也许是受我的影响,维林的笑声少了,连性情也在改变,她不太开玩笑了,我觉得这是她长大的标志。可是也有一个缺撼,她要是不笑就不像维林,没有魅力。我觉得魅力不重要,先解决生活问题。我有信心我们的爱情不会受影响,因为我们是有合同的。我成天扑在工作上,有时还找零工干,为人家设计私宅,当然这要偷偷干,不能让公司知道。维林变得懂事,经常到我宿舍来给我送吃的,她不会做菜,她做的菜出奇的难吃,我说好吃,她知道我说假话,就去找书来看,后来她做的菜很好吃。她很聪明,只要她愿意做的,一学就会。我却愿意她把心思用在工作上,这样她会有出息。
她最大的优点是聪明,她最大的缺点是懒散。有一天她对我说,你这个人越来越乏味了,这样下去没有会喜欢你,只有我要你。我说我要为我们的将来准备。她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我不快活了。我说你必须要快活,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我没为我自己挣钱,你不应该误解我。维林听了,流了眼泪,我知道你爱我,我以后不跟你闹别扭,我听你的。我说,你要是真听我的,就好好工作,我们以后十天见一次吧。维林问为什么呀。我说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一沾上就分不开,我要给自己下命令。她说好吧,我不见你,就想你。我说想也不能成天想,要想工作。她说好吧,我想工作,也想你。
虽然没结婚,还是要生活。我见维林弓着背在井边洗衣服,心很疼,她有腿病。我没钱给维林买洗衣机,只好去旧货市场。我们在那里买了一个别人扔掉的单筒洗衣机,才一百元。付钱的时候,我看见来这里的全是穿着破烂的民工,他们身上发着臭气,只有我一个人穿得人模人样,可我只能跟这些人一起在垃圾堆里扒。有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人老打量维林,突然喊起来,你这老婆是拐来的吧,带着这么漂亮的小姐,还到这地方来买东西,让给我得了。我的自尊崩溃了,转身就走。维林说你别管他,还说那洗衣机不错不错,都没坏,能和新的一样使。她这人没有什么自尊,显得很迟钝。我把洗衣机往她宿舍一送就回家,在床上流了眼泪。
吴为来安慰我,可能是听了维林说。我不愿意让他知道,可是他知道了。他说维林叫我来劝你,我不劝你,因为我是男人。你再这样无所作为你就别娶她。我说我该怎么办?吴为说你就别见她好了,等你有出息了再来找她。我说这不行,我会想她。吴为站起来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那你还有什么用?说完就走出门。他的风衣在风中飘,好像在嘲讽。他在做安利,赚的钱很多,可是没有女朋友。他有权利说这话。我想吴为是对的,他是男子汉,我不是。
我立即给维林打了电话。
维林说:
他给我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情绪低落,我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可是五环说,没什么,他只是想减少见面的次数,因为他以后会很忙。我立即赶到他那里,他正在床上睡觉。他大白天睡觉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你忙你的,跟我们见不见面有啥关糸?他的理由是他要专心赚钱,不能儿女情长。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只能接受他的建议。他说,维林,我们一块努力吧。我说好啊,我也要努力工作。我想了个主意,立一个帐户,挂你的名,然后我们一起往里面存钱,存到够了我们就结婚。五环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一个月见一次吧,这样我们可以专心工作,久别似新婚嘛。我打了他一下,我说,我什么时候跟你结过婚啊。不过我觉得他这主意不坏,长点时间见面,我们的感情会比以前更好。
我并不想和他分开,但我被周围人的说法吓倒。他们把生活描绘得无比严峻,好像一场劫难,谁不想办法谁就要灭亡。这跟我以前受的教育不一样,我读的书告诉我,天上的飞鸟不种也不收,也活得好好的,连乌鸦都会叼饼来。可是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只是神话而已。所有的钱都是要自己一分一分去赚的,我的周围全是相信第一种说法的人,我就有些糊涂。不过我相信五环一切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