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环说:
她真的不相信我,竟然因为恋爱的事要和我立字据。我说你搞什么名堂,没听说过谈恋爱还要立字据的。她说,你的话听了让人不放心。我说我是真心的,我真的爱你,一个爱你的人说的话你都不相信吗?她说,我是信的,但人的话不可靠。我就没办法,知道她在开玩笑,她这个人时时都在开玩笑。我郑重其事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开始写字据。她说五环,我们这是一份爱的契约,你要写好。我说对呀,这是我们爱的见证,谁要违背它谁就要遭雷劈。我问她怎么写,她说你随便写,只要写我们不分开就好了。我于是写了一份合同。内容是这样的:王维林和赵五环在此签订爱的协约,两人相约相爱一生,不得反悔。任何一方今后如有变心、花心之行为,甘愿接受另一方的任何惩罚,就此立约,有效期一辈子。立约人赵五环 王维林。
这份协议纯粹是两人开玩笑的产物,所以看上去不像合同,后来我参加工作后才知道合同不是这样简单的。但维林很当真,她拿着我写的协议看了半天,说要改,我说好啊,你说怎么改。她提笔在合同上“不得反悔”后面加了一句:因为夫妻两人原是一体,妻子是丈夫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我知道这是圣经上说的,我觉得加得很好,使我们的爱的协议有了理论根据,当时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维林又把“有效期”后面改为:直到死亡把两人分开。我觉得这句话不吉利,如果死亡就能把我们分开,也还是让人失望。维林咬着笔头思忖。我说这个爱的合同还真让人犯难呢。维林问我,你知道什么叫永远吗?我想了想说,就是一直不会中断的尽头。她说,不对,尽头就是中断的意思。我又说,不会中断的远方。维林的眼睛变得深,我很少看到女孩子有这么深奥的眼。她说,如果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永远不永远也无所谓。我说怎么能无所谓呢?那立这份合同干什么。她说这样写吧,有效期直到永恒。我觉得永恒这个词好。
我们真的把合同一式两份,按了手印。手印的印泥是用红钢笔水代替的。我们不晓得什么是合同,我们是把它当爱情信物来保存的。这个行为在当时我们学校是独一份,没人这么做过。赵兰把这事捅出去,被人笑了半死,说是买卖婚姻。我的绰号就叫“买卖婚姻”。我走到教室有人就高声叫我的绰号,我在食堂吃饭,维林班上的人就会悄悄指着我说,瞧,“买卖婚姻”来了!有一天维林班上的政治辅导员来找我,说,听说你要买维林?要我交代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才知道事态严重。我说没事儿,只是个玩笑。辅导员直视了我的眼睛一会儿后说,我看你也没说假话。后来就走了。
我吓了一身汗来,不是怕他,我是怕我不能毕业分配,那我的书就白读了。我找到维林,维林说你不用怕他,他是纸老虎。我说没想到我们开一个玩笑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维林看着我问,是开玩笑吗?她说着就用她那只硕大无朋的书包对我着我的头就狠狠地来了那么一下,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我说刚才我在开玩笑。维林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就吿你。我没问她究竟到哪里吿我,我怕她再生气。
维林在别的事上嘻嘻哈哈,可是在一些事上特认真。比如她跟我学抄写,她很聪明,学得很快,只一个月,就比我抄得更快,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能用最少的时间来复习功课,却能考出好分数来。她帮我抄了几十本书,我也帮她抄了十几本书,都是她喜欢的小说。她说小说比什么书都真实,她愿意相信小说中的人说的话。我说这是作家瞎说的,她不同意,她抄了一本书叫《木木》,我们都很喜欢这本书,她又说,你看,狗比人还可靠。
维林的腿又犯了,有时疼有时不疼,但要成天熬药,宿舍里不方便。刚好她妈有一个朋友住在学校附近,就空出一个房间让她住,我听说她妈和这个人原本是不认识的,就因为是同信主的人就让出一个房间来,我觉得很奇怪。维林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她家也接待很多陌生的基督徒。我帮她到校办医院拿了药回来在房间里熬。这户人家时常聚会唱诗要我参加,我总是听得昏昏欲睡,以熬药为由拒绝。我除了熬药之外,一门心思想和维林好成,哪怕一次也成。我在床上不停地努力,维林总是有办法不让我搞成。我说我们连契约都定了,你还不让我做吗?她说,真正的约是在心里的。我就生气,哪你还定那个约干什么?她说那是旧约,以后要换新约了,你没读过圣经吗?我就认为她是不相信我,甚至不爱我。我契而不舍,经常抱着她努力,她也很喜欢我抱的,有一次她激得像快要睡着了,脸上红得发烫,就像发烧一样,衣服都被我脱一半了,她还不动,一如死过去一样。可是就在我要脱她的内衣时,她突然如大梦初醒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好像男人那样有劲,迅速地穿上衣服,推开我。我难过得要哭,她就紧抱我说不是不爱我,此时此刻她是最爱我的,她吻着我的头发。
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搞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维林一定要把身体在新婚之夜给我。我在后两年不停地想办法,现在想起来是因为我喜欢她,也是我年少气盛,那件事对我来说非常神秘,所以我孜孜不倦地追求。加上维林越长越好看,越来越丰满,想得我不行。但我告诉你,我这种欲望是清洁的,因为我除了想和维林做爱,别的女孩我连瞧都不瞧,吴为想高年级的糸花都要想疯了,我看她不过就像一根草而已。对的,老想和一个人做爱,做一辈子,这就是爱情。
维林说:
我知道五环是什么时候学会跑步的,他从一个连我都差点跑不过的人,变成一只健步如飞的老虎。这是一个奇迹。我知道他成天在操场练习,但不相信这种练习能使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帮她抄书,他帮我熬药,然后喂给我喝。我每隔几天就要上一次医院,都是他背着我去,有一段时间我连上学走路都费劲,五环要背我上学,我说这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我打算让我的房东姐妹背我上学,可是五环不让,他硬是要背我。他把两个书包往脖子上一挂,背起我就狂奔起来。我没想到他背上我不是走着去上学,而是跑着去,把我吓坏了,我在他背上像一袋米那样颠来颠去,都快要摔下来了。我说五环,你要把我摔下来了!他说不会的,你抓着我的衣领。
我只好抓他的衣领,就像揪马的缰绳一样。他越跑越快,穿过女生楼,从男生宿舍前跑过,那些男生都起哄了,大喊大叫,猪八戒!猪八戒!五环穿过食堂,有人就把碗敲得山响,连我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都顶不住了,羞得把头埋到他脖子里。他说,你不能把头压着我,你要抓住我的领子。我就把头抬起,看着那些人在笑。我说五环,你放下我自己走得了。他说,我就是要背你,他们管得着吗?我说,他们老看我们呢。五环说,他们是嫉妒我们!我们不要怕,我们是写过合同的。我就笑了,五环,你真有点傻呢。五环说,坐好了,我要跑到最快了!我紧紧抓住他领子,他顶着风大跑起来,他跑得太快了,我的心都从喉咙里滚出来了。风把五环的长头发吹起来,就像马鬃一样,我抓着他的领子,正好像握着缰绳策马飞奔。
他不在乎,我也不怕了。自从那天他背着我狂奔过后,每天背我上学上医院成了他的工作。全学校都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出名了。他说猪八戒这个绰号不好听,我说我赐你一个绰号,他说只要是你赐的,我就愿意听。我说就叫你三套车吧。他说,这个名字好。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幸福,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五环说:
我们在一起学习,一起到食堂吃饭,我陪她到每天晚上上床睡着,她帮我抄书,缝衣服,就像一对老夫妻,这在当时很少见的。不幸的是,我们因为在一起吃饭,染上肝炎了,我不知道我有肝炎,结果把他也染上了。我说不出的懊悔,她说没关糸,我愿意染上,总不能因为你肝炎我就不和你接吻吧。我说从医学的角度就是不能接吻,她说一辈子两人都不接吻,多么荒唐,我受不了,我要染上你的病。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因为跟我吃饭还是接吻染上的,她一点也不在乎,称它是“爱情的炎症”。
维林的父母没有明确反对我和她来往,他们更关心我的所谓属灵状况,要我参加大学外面的聚会,我因为爱她什么都答应,他们也很感动。可是我的父亲却因为维林有腿病不准我和她交往,我带维林去我那个破山村,在家门口我父亲居然不出来见她,我暴怒了,和我父亲狠狠吵了一顿,我感到羞耻,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我一直觉得我是配不上维林的,而我父亲竟然看不起她。维林反倒劝我,说儿子总归是不能和父亲吵的,父亲是有权柄的。我不理会这一套,第二天就带着维林走了。我发誓要治好维林的腿。
真的有神相助一样,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维林的腿几乎完全好了。她参加各种体育活动,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她害过腿病。维林悄悄在我耳边说,我没有病,是命运特别安排我病,要让你来爱我的,我说真的?她看我认真的样子,大笑。我真的以为是这样的。维林说,现在我的腿可以好了,因为你跑不了了。我说不知道是谁要跑呢。维林说谁也跑不了的,因为有约的呀。
接下来我们就比较少在一起,因为要毕业了,我们忙着读书考试。工作的压力像石头一样堆在身上,让人觉得无比沉重。我们是民办大学,不能跟正规大学比,因此不少人前途渺茫。那些有关糸的学生命运已被安排,要到好的地方去,剩下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人在苦读,还是没有希望。维林脸上开始出现愁云,这是很奇怪的。我说连你这样整天嘻嘻哈哈的人都忧愁,看来事情真的严重了。维林就把眼睛投向窗外,你看,下雪了,很奇怪,今年这么早就下雪了。我往外一看,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漫天雪花,铺天盖地。到处是雪野,白得耀眼,让人的眼睛都疼。天是灰的,像忧愁堵在它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