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环说:
我的建筑公司倒闭了,我无路可走。赵兰在保险做事,她劝我也去,我却想学吴为做安利。赵兰说你不像吴为,吴为是骗子,你不是,所以你不是那块料。我说安利不是骗子,我听过安利,讲得挺感人的。赵兰说你还是跟我一起做保险的好,你的样子让人信任。我说那好,我试试。我跟着赵兰从业务员开始做起,成天满城瞎跑。我觉得赵兰很厉害,她能把死人说活。她把第一笔业务费给我一半,我不好意思没要,你别不识好歹,我是让你有信心,其实你什么也没说,这个单全是我拿下的。我说当然当然。她笑着看我,尝到甜头没有?这职业怎么样?我说不错,只要投保人不出事,你就年年拿钱。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小子不傻嘛,那就好好干。
我就这样干上了保险。我非常卖力地工作,别人工作八小时,我工作十八小时,我可以说是全天候工作,只要客户有要求,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内随叫随到。我经常吃饭吃到一半就撒手,洗澡时身上挂着泡沫跳出浴池赶往客户家里。我给客户送挂历,陪她的孩子上公园,我甚至当过离婚夫妻的通讯员,帮他们传话。有一回我帮一个晚期癌症病人擦身擦了三天,目的就是为了他的三个儿子的保险,最后我得到了他们全家的保险。我告诉你,我只有一个动力,为了结婚,只要能赚的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放过。我把赚来的钱全部存进那个我和维林的存折里。我在存钱时每一次都会看到她也在往里面存钱,虽然没有我赚得多,但存的次数跟我一样,我物往存折存钱的次数比我们见面 的次数还要多。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也不常打电话。一个月我们见一次,我常在周末给她打电话,我们相约在外面见面,这是她的主意,她知道我一到房间里又要想那事,然后跟她搏斗到最后我离开,每次都以我的失败告终,我们光顾了搏斗,连话也说不上两句。她常笑我,说我是发情的小狗。现在我这种感觉更强烈,因为我很少见她,我跟她见面时真的有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不像我们在学校耳鬓厮磨那会儿,不过倒是有一种新鲜感。我们抱在一起,像是刚谈恋爱似的。但我发现了一个重要变化。
我们越来越少谈到我们俩自己的事,我跟她讲我卖保险的趣事,她讲她在公司遇上的什么人的段子,有时说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把各自公司的人的故事都讲了一遍,就没故事可讲了。我开始讲赚钱之道,她听得了无兴趣,我就知道她在公司工作仍不努力,我不高兴。我说你还是贪玩。我怎么贪玩了?我要上一整天的班,累得我腰酸背疼。我说你才上一天的班,我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转,谁比谁累?她听了不吱声。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懒慣了。她还是不吱声,但我看出她心里难过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想要让她痛一回,否则以后适应不了社会。这是我们第一回红脸,我没说什么就送她回家,分手的时候我也故意不说什么话,也没吻她。她气得一扭头就跑回了宿舍。
我也很难过,不过我的难过只持续了一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儿女情长。我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提为骨干,去总公司受训,我觉得真光荣。我约了维林,要把好消息告诉她。我们在她的宿舍见面,她听了也很高兴。但我看出她脸上笼罩暮霭,我以为她还在生上次的气。可是她说,你把我们的日子忘记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我们相爱四周年的纪念日,我们相约过今后不过生日,只过相爱纪念日。我感到很抱歉。我说,我最近太忙,我们去外面吃饭吧。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揭开桌布,菜准备了满满一桌子。我很感动。我正要去买酒,抠机响了,我的一个客户要我去给他办手续。我知道我要惹维林生气了,因为我不能跟她吃饭了。如果这是一个小客户也就算了,可是这是我至今做的最大一宗买卖。维林没说话,我就走不了。
我说维林,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们不要学那些蹩脚电影上的情节,那些电影上老是说警察为了工作不能顾家,我这可是真的为了我们自己的家。维林说,我没不让你去啊,你说这些干什么。我是怕你不高兴。她说,我没不高兴,你不是为我们吗?我说你能这样想真好,这是宗大买卖。她说,那你就去吧。我说,好,我去办好就回来。她说,走吧。维林没有反对我走,但她脸上始终没有笑容。我说你还在生气是不是?她说没有啊。我说你别骗我,你脸上没笑容。她把筷子一丢,你这个人也真是,我准备了一桌菜没有人吃,你还要我哈哈大笑不成?我一听这话就迈不动道了。我突然有一种怒火从脚底往上窜,我好像就要歇斯底里了,我抑制住自己,不要发作,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维林吓坏了,过来扶我,因为我从来没有掉在地上的。她哆嗦地说,你去吧,快去!我没有的意思。我知道她被吓到了。
我在路上,风像刀一样刮着我的脸,如同一个阴险的人给我修面。我意识到我胸中积郁着巨大的委屈,但我不能朝别人发,可是我也不能向维林发,所以我极度难受。我也深知我的脆弱,自从干上保险之后就变成这样,我天天给人堆笑脸,可是我的胸中有一股无名怒气,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我做完保险手续已经深夜两点多,我仍赶回维林的住处。维林热了菜,我们把饭菜吃完,谁也找不到话说。我吃完了就走了。要是过去我能在她这里呆这么晚,我肯定要借机睡在这里,有一夜时间折腾,我有信心和她好成。可是今天我一吃完就走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问题了。
维林说:
我知道五环在烦我了,他是个努力用功的人,不喜欢懒惰。我也不喜欢懒惰,我不过是不想成天像个机器一样。但为了五环我愿意改变自己。我从那家破落的广告公司跳出来,到了一家售楼公司工作,因为这里售楼的提成是全市最高的。吴为在这家售楼公司当业务主管,他也做安利,什么是他的第一职业谁也不知道。我进到公司后不久,吴为带着我做成了第一笔生意,他巧舌如簧的本领让我看得呆。他能把客户想到的都说出来,客户没想到的他也说出来,让人觉得不买这房子就是冤大头。我学到了这个本领。
可是我和五环开始吵架。有时我们什么原因也没有就开始吵,大多数时间竟然就是因为累而斗嘴。我们都觉得非常累,他是因为工作太忙,我是因为身体不好,我们约会时总是呈现不出好的精神状态,不是他不好就是我不好,要不就是两人都不好。有一回我们一到宿舍,两人在床上开玩笑,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吵了几句,后来就都睡着了。吵架能吵睡着是一件奇怪的事,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我们睡得很死,居然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有恍若隔世之感。我感到吃惊的是,他在我床上过了一夜,竟然没有骚扰我,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他连我都不感兴趣了。我想起来有些难过。起床后他吃了一块面包就上班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有些不自在,意识到我们之间起了某种变化。因为自从这次过夜之后,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但我们见面越来越少。后来连打电话也越来越少。我也因为工作忙,没太在意这件事了。我在这一年买出的楼比我们部里最老的小姐还多,我得到了奖励。我好像对工作发生了浓厚兴趣,钱的增加是我的动力所在,不是要攒钱结婚,而是纯粹因为钱的数目在增加,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要是不想五环,我就只能努力工作。我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给他打。凭什么都是我给他打,好像我求他似的。我现在也能挣钱了,我可以自食其力。五环有一次长达一个月不给我电话,后来说他出差去了,我感到他对我说了假话。是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对我说假话。我伤心得哭了。工作的事情使我们远离。吴为劝我说,现在的人不应该太沉湎于感情,得有坚强的意志对付生存压力。他说得不对,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不过即使找到五环,我也不知道怎么对他说话,因为他做这一切都有一个伟大的名义,为我们今后的生活。
五环说: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和维林出了问题。我不但知道我们出了问题,我还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就在吴为。都是他在维林身边瞎折腾,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不想管,我从来不去强扭未熟的瓜,我爹说这种人是上辈子没长好尾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最有自尊,我觉得维林要是真爱我,谁也抢不走;她要是不爱我,跟谁走都无妨,那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就采取冷处理,更减少和她的来往,看她会怎么样。我又过了一个月,连电话都没给她打,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我想给她打电话了,可是在拨她的电话之前,我突然显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我真的没话说。
我和她没有吵架,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矛盾,但就是没话说,好像说什么话都是造作的,是在说假话。我很吃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于是我放下了电话。可是到了半夜,我觉得还是要给维林打,又拿起了电话。我呆了半天,还是想不好跟她说什么。我没办法,只好先在纸上写了一个简单的纲纲,大约就是我觉得必须说的几个内容,还有几件事。我在纲纲上写下了头尾应该说的几个意思,开头先道歉,中间讲事情,结尾巧妙地说出了我对她的不满,不点名地说到了吴为。维林在电话那头很平静,哦哦地应答,什么也没说。后来她讲了一个人买楼的故事,说有一个人买了一套房子,然后在房子里养猪,被他们赶走了。我不知道她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笑。我们把电话挂断了。
我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一种巨大的空虚从我体内升起。我觉得恐惧。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恐惧。我不想继续想下去,我什么也不想,于是我连饭也没吃就去睡觉,我真的睡着了。好像睡了好久,睡得极深,做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梦。跟维林有关的只记得一个画面,她渐渐地远去,就像电影上突然消失一样,而且都是笑着看我的。她说她是被“消化”掉了,这句话把我吓得魂不附体,我不知道她被“消化”掉是什么意思。醒来的我觉得这是个坏梦。
就在这一天,我拿到了年底红利。我去那个存折存钱的时候,突然犹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犹豫。我不是不爱维林了,但我不想往里面存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继续存钱不太好,是不是不安全?我不敢肯定。我终于没有存钱。
回家后,我突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