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环说:
我好象真的放下了担子,我很想让维林分享我的感觉,这样也许能好受些。可是我赶到医院看到的一幕立刻让我痛苦无比。维林正在疼痛中翻滚,医生给她注射吗啡,她痛得用手拍打栏杆。我的信心立刻被风吹掉,扑过去紧紧握住维林的双手,她的手变得滚烫。我想,我刚刚体会到的轻松是不是假的?而这痛苦的一幕比一切都更真实。我的所谓轻松只是我怯弱的逃避而已。
维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用微笑注视我。为了安慰她,我还是把我今天抱着树的事都给她说了一遍,她一直看着我,五环,她说,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这些日子我一直希望你要看开,你知道,生病的人并不痛苦,疼痛不可怕,可是用药来止痛,你比我难过。我躺在这里,想了很多。为了减轻你的负担,你知道吗?我甚至想到过去找吴为借钱,但后来我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我觉得不合适,也不必要。我的病花钱的意义不大,我们不要纠缠在这里,徒增烦恼。而且,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吴为和我有过一两次不好的关糸,不能全怪他,我也有错。好了,现在说出来了,我就轻松了,我想,在这个时候,把它说出来才是重要的。虽然那是咱俩重逢以前过去的事,但我还是想说,五环,我使你难受了吗?
我一把抱住维林。我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我比你更糟,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你!维林微笑地摸我的头,说,现在我好象真的明白什么叫幸福了。我摸着她的仅存的头发,维林,你还是要活下去。她说,我好象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又活过来了,我的病即使治好了,人也会老的,老了也是要死的,不如先死一次,以后就好象永远不会死了。我的泪滴在她脸上。
可是我总在信心的边缘上反复,如果生病的是我,我可能不会这样,可是生病的是我维林,我无法看她在疼痛中挣扎的样子。为了得到一笔钱,我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有一个客户找我的同事做一笔大保险,他决定投保的时候同事刚好休假,我就把单接过来。我得到一大笔业务费,这对我而言是救命钱。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所以一直没跟维林说,但我又用不下这笔钱,我处在两难中间。最后我还是跟维林说了,我说,现在我们到这种时候,还为别人着想,是很困难的。她问,你既然觉得这事该做,你来问我干什么?我没话说。她说,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好了,不要来问我。
她这么说我很难受。第二天我对她说,我不是觉得这事做的对,问题是我们现在需要钱,至少比我的同事需要钱。维林说,这是两回事,我们不要按需要来看问题,应该就是应该,不应该就是不应该。她说得没错,但我还是说,这怎么说呢,就算是这样,他们本来就应该帮助我们的呀,我们不是帮助过别人吗?别人为什么不能帮助我们呢?就算他帮助我们的不行吗?维林说,你说的“算”是什么意思?算,就不是我们的,只是你把它当成我们的,其实这钱不是我们的,你算成你的,既然不是你的,你算你的,不就跟偷差不多吗?我听了她的话非常吃惊。我说,维林,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么古怪的念头?我确实没听说过。
维林说,五环,生病的时间这么长,你在做,我在想,我整天不能动,只能想,所以我想得很多,很多平时身体好的时候从来不想的东西,我现在都想过一遍了,我好象把一辈子的事情都想完了,连死都想过无数遍,心里却透亮起来,连死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五环,真的,我们不应该做那怕一点点不好的事,恰恰因为我可能治不好,既然治不好,何必徒劳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留下好事?你那么会算,就不会算算这笔帐吗?我说,你别说那么多,我回去跟同事说清楚就是了。维林说,我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后来做过不好的事,甚至难为情的事,现在病在我身上,倒让我有机会想,有机会改,你就让我改好了,再做那些事,不值的。
我握着维林的手,说,我明白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维林笑着说,不是有句话说吗,好死不如赖活,这是胡说八道,说这话的人,等他要死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赖活不赖活都是死,不如好死。我捂住她的嘴,你胡说些什么,你会活下去。维林说,你别不让我说死,我现在不怕,你也别怕,我们现在没钱医病,我们就等死。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说出这种话来,以为她是不是谵妄了。维林说,等死有什么不好听的。我们有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后来她叹口气,说,这并不可怕,世界是每一个人都在等死,不是这样吗?我没吱声。她说,你别不承认,所以我不怕,其实等死不是什么坏事情,我要快快乐乐地等死。我说维林,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想法?她说,我跟你说,刚开始得病我真的害怕得要命,我怕到一个程度,夜里老是失眠,我都没告诉你,你睡着的时候我都醒着,我怕到心惊肉跳,在心里头我其实已经死过好多回了,再死不过是死我的身体而已,我反倒想明白了,等死也可以高高兴兴的。我叹了一口气。
维林握了我的手,说,那时候我想,我只有两种选择,到了这个时候,要么大吃大喝,把该用的用光,因为明天要死了,我也想过,这样的话我会越来越痛苦,到死的时候,人还没断气我就吓死了,一点盼望也没有,另一种选择就是把一切看开,做个好人,到死都这样,现在我尝到了这个甜头。
我听了她的话,感到字字句句都是对的,她真的认真想过,可是我仍无言以对。维林说,五环,我真的想通了,别瞎折腾,别把我的心搞乱,不要做错事,要做好事,你是没病的人,如果也能像我这样想,我就是走了也放心,我们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这样等死,其实蛮好的,真的。
我伏在我爱人身上,眼泪静静流到被子上。维林说,你哭什么呀。从今往后,你别哭了。她擦了擦我的眼泪说,五环,你不是说你租的院子很漂亮吗?带我去看看吧。我说你这样怎么去?维林说,没那么严重,哪天你瞅空,我们逃跑,去看一看好不好?我说,行,就按你说的做。
五环说:
为了筹集医疗费,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把那辆旧车卖了,虽然没卖多少钱,但还是够维持一段时间的费用,我这次卖车不像我卖房子时那样难受了,我真的受了维林影响,好象不再害怕变故,就是花到最后一分钱,也就这样了。人到了维林这一步,真的会想明白很多事情,她的想法证明我抱着那棵树时看到的东西是真的。看不见的东西比看得见的东西更可靠,这也是真的。我相信这个道理。
卖了车,我就改骑自行车。从医院骑到租来新家要花掉整整三个钟头,骑到我身上的衣服湿透,像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我累得够呛,但心情很好,所以体力倒是容易恢复。我心情变好了,还有闲心在院子里栽上花。我想维林回家时,就能看到这些盛开的花了。
有一天我在医院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周萱打来的。我很吃惊,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时候打电话来。她说她在医院的楼下,让我下去。我们在花圃见了面。周萱说我们坐下聊聊吧。我们就在椅子上坐下。我问她为什么来找我?她说,你是不是为维林来找我借钱?我说,是,但现在不需要了。她吃惊地啊了一声,可能她误会了,我说维林没事,只是我现在已经有钱了。周萱说,我来看看她。我有点诧异,说,谢谢。她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去了解过了,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客气,我不会不借救命钱的,维林的钱你不要担心,你就好好给她治吧。我说周萱,我对不起你。
她说,你别再说这些话,你离开我后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我想了好久,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你知道这是一块什么石头吗?我没吱声。她说,其实你离开我,我并不难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性格的女人,什么打击没见过?我难过的只是我自己,我不相信我会看错人,现在好了,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我可以跟别人说,周萱不会看错人,这就够了。我说不不,我是做错的,不论我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我就是看重你的钱。周萱笑起来了,说,你现在很坦白嘛,这笔帐已经了了,你帮助别人,帐就清了。我说,你别说这些了。周萱叹口气,当然我有遗憾,为什么我没碰上现在的你呢?我有能力帮你的,你可以做更多的好事。我笑道,你瞎说些什么。周萱说,带我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