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林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情况稍为稳定。那一天,我煮好一盆鲈鱼汤给她吃,她突然对我说,五环,你瘦得不成样了。我说,你吃汤吧。她说,我这两个月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困兽犹斗?我说你怎么这样想,癌症治好的不在少数,即使有百分之五的人治好,我们就一点信心也没有吗?我们相信我们会重新见面,果然见面了,你还不相信你的病会好?维林说,我相信,但我不想让你这么拚命工作,这样下去我没死你先死了。我说你瞎说什么呀。维林说,我想出院了,你快去跟医院说,我感觉好多了。
维林拿的时机真准,老实说我的钱刚刚花完,如果再住下去,我就没法续上足够的住院费。主任说,我们的意思也是这样,现在情况比较稳定,可以先回家住,然后一直用药。我问她回家会怎么样?主任说,会比原先好一些,但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如果情况不好,再住进来。
我们办了出院手续回家。这是维林最快乐的一天。她回到家竟然动手整理房间,好象没病的人一样,或者她把病忘记了。我知道她不想生病的事,极力想忘记这件事,但我们谁都清楚,这件事还没完。我配合她,特地做了一桌好菜。现在她的确比住院的时候好,医生在手术中整理了她的消化道,能吃下东西了。我动手做了一盘干煸鱿鱼,她吃了说,哇,真好吃!你是怎么学会的?为什么我学了半天还没你做得好。我说,我聪明呗。她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女人在家做一辈子饭,还是比不过男人,厨师总是男人。我笑起来,很开心。
在家里的那段时间,维林很依赖我,老是怕我出去。我上班时,她会抱住我,不让我走。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就让她抱,抱到她满意,她放开手,说,去吧。我一出家门,泪水就禁不住往下流。
可是没过一个月,维林的情况变坏,小梅打电话来,说她吃东西又吐了,我感到事情严重。我觉得再进医院似乎没有用,只是姑息治疗,于是想方设法,把一切能想的方法都想光了,给她吃了很多偏方,可是没有太大效果。在网上我查到山西有一家中药专科,专门治肝癌的,听说有很多病人治愈。我立即带上她到太原那家医院。医院座落在山沟沟里,像一间破庙,但挤满了人。我们是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一个过道上的铺位,我给医生塞了两千块的红包。接下来的事让人目不忍睹,维林每天要吃大量像土一样的药,我觉得像火药,维林吃得极其痛苦,她不想吃,我只好用尽办法劝她吃,她一边吃一边吐,连绿绿的胆汁都吐出来。我心疼,但没有办法,我希望它能救命。从全国各地来的人都满怀希望,大把大把往里扔钱。有一个内蒙的病人家属说,她亲眼看见有人被治好,大摇大摆从这里走出去,这使我信心大增。
吃到半个月的时候,维林的情况比来的时候更加虚弱,而且肚子慢慢大起来,不停地腹泻。我的信心受到考验。有一天傍晚,维林用尽全身力气吃完药,说,五环,我要找你谈一谈。我一听心就一沉。维林说,你别再给我吃药了。我说,你得忍一忍。她说,我能忍,但我没有尊严。这句话把我打晕,我立刻不说话了。维林摸着我的脸,说,我知道你爱我,想治好我,可是,我真的感到这样没有尊严。五环,我想了好多,不就是一死吗?既然治不好,我们别瞎折腾,我现在比先前不同,我想过死的问题,死也没有比这种治疗可怕。我就哭,头埋在她被子上。维林说,死其实不可怕,如果它可怕,怎么会安排到每个人头上?有生就有死,生既然那么可爱,死应该也是这样的,它们俩是一样的。我泪水涟涟,说,维林你可要活着。维林说,如果死不可怕,我们就不要弄得它那么可怕,这样做不好,我们不吃药了,回家去。
我遵从维林的意见,回到北京。很奇妙的,维林回到家后,情况立刻变好。不但不吐了,还吃得下一点东西。我很奇怪维林能讲出那番话,关于生与死的话,像我们健康的人是不太可能想到的,这大抵是痛苦的代价罢。那几天,维林说,你不要老出去工作,陪陪我。我说好,就在家陪了她一星期。这个星期我们过的很平静,是我们这段时间比较开心的日子。她说,五环,我们别再上医院了,好吗?我说再说吧。她说,我不想一刻看不到你。我说,我会尽量陪你的。她说,我知道你想去赚更多的钱,可是你不要太勉强,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们又没钱了?我不说话,她突然大笑起来,说,我们本来就没有钱,对不对?我也笑,是呀。她就说,没钱就没钱,管他呢!说着抱着我,一直亲我。
可是如果我真的弄不到钱,就要给维林停药,我再有信心,也不可能这么做。一个星期后,维林出现腹水,我不顾她的反对,再次把她送进医院。我作了一个重大决定,把房子卖了,租了远郊一处农房。维林在电话那头知道了很生气。我说,你不知道那瓦房多好,院子里有花,有树,还是果树。我摘了院子里的油桃给她吃,她说,真的有这么漂亮吗?那我要回家。我说,等你病好些,我再带你回家。
可是我好象被倒霉鬼跟上了。我卖房得来的钱居然在车里被人偷了去。我因为太忙,魂不守舍,就把包放在车座上,就被人撬了去。我以前都放在后箱的。维林知道消息后也半天没说话。后来她轻声说,别想它,算了。
维林在医院里的那段时间,病情实际上一直在发展。我这才知道,人和癌症的抗争是多么无力,无论你怎么努力,得胜的似乎永远是它。所以它抄着双手看你瞎忙乎,看着你一步步被挫败。那一天维林突然疼痛,这是我最怕看到的一幕,她痛得在床上捂肚子,我抱着她,她一次又一次从我手中挣脱。医生给打了止痛针,她就睡过去了。
我无法目睹这样的场面,我一次都不想看到,可是我知道,我将不停地看到她在痛疼中挣扎。为了解脱她的病痛,我还必须得挣钱。可是我现在几乎用尽一切办法。医生告诉我,我的治疗费告謦,如果在几天内交不上住院费,事情就很难办。我走出医院,一个人顺着河边往回走,那一刻我有一种彻底盲目的感觉,头脑好象不会思考了。那种美好的婚姻生活离我疾速而去,我刚尝到它的甜蜜滋味,就有人一把将它夺走。现在我和维林的爱情没有问题,但我们的心充满痛苦,这是事实。甚至痛苦到几乎无法忍受。我不但要抵挡失去她的恐惧,而且还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去想办法弄钱。我几乎要垮了。如果爱情都需要这样来实现,是不是太痛苦了?但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要发生一次,就像陨石落到你头上,你就完了。难道人们常常赞美的好日子就这样脆弱?我的喜乐非常短暂,现在被风吹走了。
我坐在河边收回思绪,我觉得我不应该想这些无谓的事,我必须对付目前的情况。我得马上搞一大笔钱,才能支付庞大的医疗费用。我只有借钱。我在河边想到天黑,也不知道該向谁借。我除了和维林在一起,没有交什么朋友。有朋友也不到借钱的地步。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周萱。我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她。这是最不可能借到钱的人,可是我却想到了她。我知道她有钱,可是我怎么可能向她借钱呢。我痛苦得好象要伸腿投到河里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我还是下了决心,找周萱借钱。为了救维林,我决定铤而走险,什么也做得出来。我想了好多套语言来对付她,想好了,我打通了她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很吃惊。我说我有特别重要的事找她,她说你来吧,你认识路。我说我马上到。
我到她家的时候,就猜到她没再婚,否则就不会要我直接到她家。她开的门,我一看到她就呆住了,她突然间变得那么老,这次真的变老了,不但符合她的年龄,甚至更老。她把我让进屋里,给我倒了咖啡,说,我真没听出是你的声音。我说,我找你很不好意思。她说,你还会不好意思?我没说话。她叹了口气,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来找我,听说你结婚了。我嗯了一声。她笑了一下,我说错了,你不止结了一次婚,你现在的老婆是维林,是不是?我说,我们还没结婚。她也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她说,你就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摸着头发,艰难地把话说出,周萱,我是来找你借钱的。周萱楞了,呆呆地看我,你来找我借钱?我说,对。她想了想,说,你一来找我就是为了借钱?我说,我有急用。周萱说,我没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极度后悔来找她。她顿了顿,说,你要钱干嘛?我说,我不好说,我有急用,我走了。我站起来,她说,你怎么啦?就想走?我说我很抱歉,我不借了,对不起。
我几乎是冲出门去的,我一路奔跑着。夜风把我的头脑吹醒,我想我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主意,去找她借钱。现在我后悔得无地自容。我冲到河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我想,我是昏了头了,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现在我好象大梦初醒。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时会做一些触目惊心的傻事。
我站起来,往回走,很绝望。我越走越虚脱。我心中有一团火慢慢点燃。我想,要是我不把那笔钱花在和我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今天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糸?现在,我的爱人病了,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所有痛苦都要我一个人承担,这算什么道理?虽然我知道我们的钱是一定不可能花在自己身上的,因为那本来就是别人的钱,是周萱的钱,是陈雨林的钱,我和维林都不可能长久地让它呆在我们身边,但现在我需要钱。我不管那是谁的钱,只要是钱就好。可是,我们却没有钱了。我突然恨那些花我们钱的人,那个断手指的人,那个摔成瘫痪的人,那些生病的人,那些拿不到工资的人,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是他们和我们相干,就应该来帮我。我感到极度委屈,窝囊。一种绝望一下子抓住了我,使我几乎站不住,我突然涌起一种黑暗的念头,我去死算了,我感到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怨恨,我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到这种程度?我差一点倒在地上,眼前一黑,抱着一棵树,紧紧把它抱住。
那一刻我好象真的死过去了,周围是一片寂静。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死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连爱情也没有,完全赤贫,一无所有,只有怀里的一棵老树。在寂静中我突然全身放松,我想,这大概就是死的感觉吧?怎么那么安静?我的眼中仿佛出现一个平静如镜的湖面。我呆了一会儿,泪水突然从我眼中夺眶而出。我想到了维林,我想到了爱情。我想,我不该这么绝望的,死如果是这样安静,其实并不可怕,而是一种解脱。为了去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为什么要这么烦恼?我也不要因维林要去这个安静的地方而害怕。我们大家都要去,所以我们不应该烦恼。
我,我们,我们帮助过的人,大家都要去那个地方,我没有做让我羞耻的事,我怕什么?我没做错,维林也没做错,我们帮助人是对的。在那个地方,他们会感谢我。而现在的所有病的伤痛都会消失,生病的身体就是治好了也会消失,只有爱能留在那里。我的眼前渐渐明朗,我抱着树,清晰地感到自己在恢复知觉,一种奇异的荣耀感像衣服一样从天空徐徐落下,穿在我身上。我头脑出奇地清醒,这时我看见夜的街上有人走着。我像一个近视眼的人带上眼镜一样,周围的一切明亮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连很远的一块公车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突然觉得我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