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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痛苦无比 (2)

周萱给维林带来很多补品,她用很特别的眼光凝视维林。她走后,维林对我说,周萱这个人很好。我说,陈雨林呢?他也不错嘛。维林说,你干嘛呀。我说我是说真话,我们遇上的都是不错的人。维林挽住我的胳膊问我,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呢,周萱和陈雨林都是好人,那我们为什么还非得要重逢干嘛?我被问住了,说,可能是,情人总是老的好吧。她说不对,他们的命不好。我问这话怎么说?她望着天花板说,他们为我们作嫁衣裳,没有他们,我们还没法走到一块。有很多东西想不明白。维林的眼睛注视远处,说,如果不要有这些事情,也不要生病就明白,那就更好。

周萱成了我们的好朋友,她有办法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好药,有一种从美国托人买来的药对维林很有效,一个月时间她的腹水竟然消了好多,这让医生都大惑不解。周萱说,要是管用,我再弄些来。我不想她花钱,我说,这东西一定很贵。周萱很生气,说,我不告诉你它多少钱,就是让你别问,你不要管,这是我跟维林的事,跟你没关糸。她就是这么个人。有时我不在,周萱能和维林呆上一整天。她到现在还是那样有本事,成天不用上班就能轻松赚钱,现在她可能又赚了很多钱了。我想想也是,能赚钱的人都是这样赚钱的,像从地上捡似的。但她老来看维林,我看得出是羡慕我们。通过她我就看到我和维林有多幸福。

五环说:

这个月维林的病大有改观,到了十月,她居然能下地了。我不知道是周萱的药管用,还是出现奇迹。我搀着维林到医院下边的花圃散步,阳光晒在我们身上,晒久了好象快要睡着了,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我说,你现在好多了,我真高兴。维林说,我有信心会好起来。她这么一说我反而信心掉落,因为这种病治愈的人微乎其微,不过我没吱声。她看出来了,你在想什么?我摇摇头。她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幻想?我说不是,你会好,我也有信心。她说,所以你快乐,是不是?我说是啊。她又问,如果我不好呢?我一时就说不出话来。

维林说,五环,如果我没好起来,你这快乐是不是就没有了?我还是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我们有一阵子都没说话。维林说,这样的信心我不要。我连忙说,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她说,你凭什么相信我会好?我又无言以对。维林说,我要的是,好和不好,都快快乐乐的。我轻声说,好的。维林说,你大点声说,我听不见。我大声说,好的。维林把头放在我胸前,五环,我们别像做买卖似的,不见货不付款,这很没趣,我们有信心就有信心,快乐就快乐,不论结果如何,让我活长一点,活短一点,都一样。我说,好。我低头吻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比以前的更黑。

维林说,我明天想回家。我说,你行吗?维林说,我要回家看看。我说,那只能呆一天。她说,好。我说我去向医生请假。维林说不要,我们逃学。我笑了,逃学?维林说就一天嘛。我说好啊,我去搞一部车来。她说,不要,你就用自行车载我,我们抄小路回家。

五环说:

我用自行车带她回家了。我们抄郊区的小路,到下午才到达那个农家小院。维林的主意很好,因为走小路,看到了秋天的景色,路两旁的树齐刷刷的刺到天上,红叶在风中摇曳。我们在路上停下来,买了杏子吃。维林的状况很好,不但在自行车后座能坐得住,一路上老说话,全是她的声音。我们在一家洗车的地方洗了杏子,我听见她在后面吃杏子的刷刷的声音。我说你怎么吃得那么响啊。她说,要不要我喂你?她就从后面递给我吃。杏子真鲜,又酸又甜。

回到家后维林感到很新鲜,到处看。我摘了柿子洗给她吃,可是那柿子像烂掉一样,手一挤汁就流出来,我不知道北方的柿子怎么这个样子 的,只好挤在碗里用勺子挖着吃。维林说这地方太美了,要是早知道这个地方,我就不在城里买房子了。她问这房子要多少钱?应该不贵吧?我一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揪一下。我知道她爱上这个地方了,可是我们现在怎么会想到买这房子的事呢。

天慢慢暗下来,从这里看日落,可以看到太阳越变越红,像一个球一样柔软地坐在平原上。我拿了条椅子抱着维林坐在院子里。我听见了她因为疲劳微微的喘气,非常清晰。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到无比幸福,又无比悲痛。那种复杂的感觉像一把细长的刀从我的心脏通过,无声无息,不知道它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我捕捉不到它,因为它来得太快,又去得太快。我不能多想,否则我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已经不害怕了,连我现在都好象不怕死亡了,但我害怕现在我抱着我爱人的一幕,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我虽然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今后也要去那里和她相聚,但我仍无法想象我两手空空,只留下她的体温。我感到我的泪水似乎又要流下来,但我抑制住了。

维林说,你看,太阳落山了,这时候的太阳最红,真奇怪。

……我和维林在新家过了一夜。我把大床给她睡,我睡在地铺上随时观察她的情况。其实我在医院拿了一些药,以便抢救用。维林好象很疲劳,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也睡着了。可是睡到半夜,维林好象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维林在黑暗中向我招手。我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帮我洗一下吧。我很纳闷,为什么半夜她突然要洗身。可能是因为插管的关糸很久不能洗澡罢。我就端了热水来帮她洗了身。洗完了,她说,你也洗一洗吧。我很诧异,可是我就按她说的,也去洗了身体。我也洗完了,维林说,你上来吧。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躺到她身边,她缩在我怀里。我没吱声,心里在想,她为什么半夜叫我洗澡。她突然说,五环,我们好久没好了。我立刻明白了,我的泪水就流出来,真的抑制不住。我没让她看见。我更紧地抱她。她好象知道自己不会太久了。我开始吻她,我吻她的时候,禁不住眼泪滴到她脸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好。她抱着我说,五环,我多想给你生个孩子,我现在明白,孩子真的只能跟你爱的人生,他就一定能幸福。我一想起这话,心就像被人抽着一样。

第二天我们仍沿着老路回医院,我以为维林会想在家里多呆几天,这样我就得想办法说服她,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跟我走。这次我叫了车,不让她在自行车后边颠了。可是走没多远,她突然说,我想去看一个人。我很诧异,什么人啊?她说,出来一趟不容易,我想去看一下陈龙。我说你病成这样,还去看他干嘛,咱们还是赶紧回医院吧。维林说,你还是带我去吧。我说,他有什么好看的,瘫痪了也就那样,你比他病得重,他应该来看你才对。维林说,他瘫痪了怎么看我,快去!我只好掉头,到陈龙家。陈龙想不到维林会来看他,心里非常不好意思。他也听说了维林的病。维林见到陈龙,说了一些话。我只让她呆了几分钟,就带她回了医院。

我在医院安顿好维林,下楼给她熬药,在大门口竟然碰到吴为。我很吃惊。他的脸臭得要命。我说,你来了?他走到我身边,说,你到那边来一下。我就跟他过去,走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我说,谢谢你来看她。吴为说,她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拳打到我脸上,我被打懵,倒在地上,我迅速地爬起来,说,你这是干嘛?他说,问你自己!接着又干了我几拳。他出手太重,我几乎无力反抗。可是我摸了脸,没有流血。他坐在石头上喘气。我还是说,谢谢你来。他说,她到了你手上怎么就会这样?我没话说。他说,你就那么没能耐?连治病的钱都没有,做什么男人。我还是不跟他搭腔。他说,我做过错事,现在你打我吧,我决不还手。我说,算了吧,吴为。他站起来,好,我欠着,以后有什么困难,吭一声,我去看她。

我坐在那里,半天没动。吴为在病床边坐了很久,我不好进去,就一直在门外呆着。走的时候他固执地留下一个存折,维林怎么劝他都不收回,就走了,说他会经常来。维林不好意思地看我,我说你别在意,他能这样我很高兴,只是现在用不着他这笔钱。他说你的脸怎么啦?我这才发现我的脸肿了。我说没什么,是碰的。

吴为后来果然经常来,他不但不打我了,对我还表现出一种尊重,他通过关糸几乎打通肿瘤科所有的医生,据说送了很多红包,这个动作并无意义,但我还是感谢他。他一有空就跑来,和医生研究各种治疗方法,好象他是维林的丈夫似的,但这也无济于事,因为维林现在主要是支持和姑息疗法。有一天他来看完维林,我送他到楼下,他说,五环,我知道你和维林重逢后做的那些事情,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做,虽然我还是认为这很傻,但傻人有傻福,她跟定了你,要是跟我,我们还做不出这些事。维林不管嫁多少人,一定还是你的老婆,你们是一对,我是没希望的。我说你别这样说。他叹了一口气,可是好人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

我望着他的身影走远,医院外面的大道,树叶都飘落了,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