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笑看沧海欲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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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真符女(虎精)

这一则故事,又和前面那一篇大体相似。不过,相比于猩猩精“孙长史女”自媒自荐,身为虎精的“真符女”却是有“父母”之命。

唐贞元年间,一个叫申屠澄的人,去四川什邡(2008年时的地震区)去当县尉,在路边真符县(现陕西洋县东北处)时,因天降大雪,寒冷难行,借宿在路旁的茅舍里。

这家有三口人,一个老翁,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虽然头发纷乱,衣服破旧,却肌肤如雪、容貌如花的少女。老夫妻做了酒饭给申屠澄吃,那位少女也走到里屋,重新梳妆后走了出来,明丽妩媚之态,比刚才更增添了一倍。

席间,申屠澄提出要行酒令助兴,他先说了一句《诗经》上的话:“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这一句出于《小雅·湛露》中,意思是:令人酒足饭饱的盛宴啊,不喝个酣畅痛快,决不回家。那个美貌少女低头偷笑,悄声说道:“这样的风雪天气,你回哪儿的家啊。”确实,申屠澄用的这句诗,前一句赞扬主人的丰盛招待,倒还算中理中节,但后面这句“不醉无归”却不合适了,也难怪少女会笑话他。

申屠澄听了少女的轻声嘲笑,并未羞恼,反而知道她不但容貌艳丽,而且明慧过人,畅晓诗书。心下更增爱慕,于是就请她也说一句。这少女羞涩地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句同样也是《诗经》里的句子,出于《郑风·风雨》。其实,关键的字句在后两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两句诗,是古时女子表达爱意时,经常用的。《神雕侠侣》一书中写程英救了受伤的杨过后,情不自禁地在纸上不停地写这首诗,其实就是暗藏着对杨过的痴恋之情,金庸先生的国学底子相当深厚,常有意无意地将典故融于书中,有机会我写本《看金庸,学国学》,好好地扒一扒其中的“料儿”。

申屠澄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当然明白少女的心意。于是当席就向老翁提亲,说自己幸好没有婚娶,我就自己为自己做媒吧。老翁见女儿喜欢申屠澄,申屠澄也有此意,可谓两下情投意合,就答应了。申屠澄把所带的银两都翻出来,想作为聘礼,老翁和老婆婆却坚决不授,他们说:“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家出身寒微,好好地照顾我们的女儿,哪里用得着什么聘礼。”

当天晚上,申屠澄就和这位少女入了洞房(这“效率”也真够可以的),第二天,申屠澄就带了这位新婚的夫人一起启程了。申屠澄当的是县尉,可谓是九品芝麻官,俸禄十分微薄。但他的这位妻子一点也不嫌弃,并且帮他结交朋友,照顾亲族,于是一家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的,后来又给申屠澄生下一男一女。申屠澄对她更加喜爱,就写了一首这样的赠内诗:

真符女与申屠澄赠和诗(澄赠)

一尉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

梅福是西汉末年人,也当过县尉这样的小官,因上书朝廷,指陈当时的敝政,却被斥为“边部小吏,妄议朝政”,于是辞官而去。这里申屠澄未必有和梅福一样的感想,他只是为了表达当一个芝麻小官“县尉”,实在没什么意思,却没有勇气像梅福一样辞官。而孟光是东汉名士梁鸿的妻子,举案齐眉的那位。不过孟光长得很难看,五大三粗的,但这里也是取其中的一点,是赞誉妻子的贤德。后两句就好懂了,是说夫妻同心和美,有如川上鸳鸯。

他的妻子看了,感动不已,终日吟咏不绝,申屠澄看她的样子,似乎想和一首诗,但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据她说,她觉得吟诗唱和是姬妾们做的事,所以不愿意说出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申屠澄罢官回家,重走他当年来时的道路。这一日又到了利州地界,离妻子的家越来越近了,他们在湍急的嘉陵江畔坐下来,倚着草丛休息。妻子看到丛林莽莽,似有无穷心事。她愁绪满怀地对申屠澄说:“你以前写过一首诗给我,我当时就和了一首,只是存在心中,没有念出来给你听。如今我看到眼前的诸般景物,心情再也不可抑制,再也不能把此诗藏在心里了。”于是她念道:

真符女与申屠澄赠和诗(女和)

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

申屠澄看了诗,有点茫然不解,他觉得,“志在山林”一词,要是我这样当官的人说还差不多,她一个弱质女子,何从谈起?大概是想念她的父母亲吧?这不是马上就能见到了吗?于是就含糊地安慰了她一番。

又走了二十多天,他们一家来到妻子旧居的茅屋前,可是屋子虽在,老翁和老婆婆却无影无踪。当晚,申屠澄和妻子就住在这间茅舍里,到了半夜,申屠澄听见妻子在偷声哭泣,当时以为她不知父母去向,为此担心。可过了一会儿,妻子走到屋角,找出一张积满尘土的老虎皮,她如痴如狂地大笑起来,说:“原来这件东西还在啊!”申屠澄见她举止失常,惊讶无比,正要出言询问,却见她披起这张虎皮,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着出门而去,跑到山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申屠澄领着一儿一女,拼命追赶,却只见林海茫茫,哪里还有什么踪迹?他们大哭了好几天,只好怅然回去。

也许今天不少读者看来,唐代这三则故事,未必有些单调乏味,不够感人。所以,上面这三则人“妖”恋的故事,远不如许仙和白蛇的故事更广为人知,然而,平静地想一下,这里的三则故事中反而说明了一个更为贴近我们日常生活的道理,那就是:“相爱容易相处难。”

爱情是无法保鲜的,除非在如花般绽放时就被封存成“爱情琥珀”。世间所谓最经典的爱情故事,无一不是在最美的时候就遭到外力中断,被瞬间冷冻封存了的,无论是梁山伯祝英台、董永七仙女,还是焦仲卿和刘兰芝、陆游和唐婉,莫不如此。正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唐代故事中的这些“猩猩精”“猿精”和“虎精”,和世上的男子经历了一段婚姻生活后,都主动离去。婚姻其实就像一处风景,没去时十分向往,见到时无比激动,但久居于此,剩下的就只是单调和乏味了。假如白娘子的故事中没有法海,或是白娘子的法力远高于法海,最终的结局又如何呢?我想她恐怕也会像这几则传奇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最终抛下许仙,回到她修行了千年的山林洞穴中去,从此再也不羡慕人世的生活了。仔细想想,许仙有什么好?网上不少女孩子都替白娘子把许仙骂得好惨,懦弱无能、自私无情,浑身上下缺点比茅坑里的蛆虫还多。只是白娘子当时被爱情麻醉了头脑,才没有能觉察到。

爱情正如花朵一样,只有短暂而美好的一瞬:“蓓蕾以至烂漫,一转过此便摧残剥落,不可睨视矣。”大多数的夫妻都是“绚烂也许一时,平凡走过一世”,这样就算是相当幸福的了。

另外,对于这些修炼成精的灵异之物来说,和凡人们的爱恋,有相当大的风险,受伤害的有时反而是它们。由于人类多拥有狡诈多疑、惨忍狠毒的品性,常常把这些精怪们的行为全都理解为恶意,必欲除之而后快。套用网上的一句话:人妖相恋的故事是一张茶几,放满了“杯具”。石瓮寺灯魅的故事,就是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