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带上门,只露了门缝透透气,拖过软垫便坐下来,打开食盒开始用晚饭。
大概是饿极了,她胃口亦很好,埋头吃了一大半,心满意足地叹口气,这空荡荡的屋子里似乎才有一些人烟气。想陈俨当初独自住在这里时,埋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忍受漫长的寂寞与黑暗,所以才会深更半夜上街去找开着门的点心铺,路过芥堂时还会给她送一些。
若那时对他的态度和善些就好了,常台笙又往嘴里塞了一只甜腻腻的点心,因有些噎人,她下意识就端过他喝剩下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咽下去才反应过来手中这杯冰冷的水已搁了十几天。
常台笙握着那杯子忽然笑起来,但那笑意却又渐渐隐去。
其实她之前何尝不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遇到事也无法与人说道,而当下这状况,竟然有点被打回原形的错觉。若他在就好了——
这时小白忽从门缝里挤进来,摇着尾巴到她身旁蹲坐下来,抬头蹭蹭她的裤腿。
常台笙顿时释然,将小白抱了起来。不,不一样,没有被打回原形,这只调皮有心机的猫还在提醒她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此一想,她埋头将晚饭吃完,给小白洗了澡,随后又起身去门房要了一些茶水。
她今日很困,打算早些睡,遂让门房再去烧些洗漱水送来,自己则捧着暖和的杯子先回了房。等水送来这当口,她差点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忽然门房敲响门,常台笙坐正了应道:“进来。”
没料门房却打开一点门,同她禀道:“有位商大夫过来了,您看……”
常台笙陡蹙眉,立即抬头同门房道:“你去隔壁待着。”
“哎?”
“领他进来后你去隔壁屋子待着,或者门口也行……”常台笙虽觉得自己这样疑心商煜有些过分,但她还是叮嘱了门房:“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你就过来敲门,明白么?”
门房一愣,却立即点点头,去前边领商煜进来。
这走廊里只亮了寥寥几盏灯笼,看着十分萧索。商煜提着药箱进了屋,常台笙起身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么晚来,总不是为了拜年罢?”
商煜不着急回,而是兀自拖了软垫坐下来。
他搁下药箱,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道:“刚赴宴回来,顺道路过就来了。”
“赴宴还带着药箱?”
“金家长孙的百日宴,当日生下来就不大好,给他瞧过病,今日赴宴顺便看看如何了。”
常台笙点点头。她能闻到商煜身上的酒气,故而也更戒备。
商煜低头打开药箱,取出一只药瓶递给她:“安神的。”
常台笙虽是接过来,却说:“我可能用不着吃这个了,如今睡得挺好。”
“是么?”商煜看着她的眼睛,“因有人作陪么?”
“不全是。”常台笙将药瓶放回了矮桌上,随即就岔开了话题:“我今日在澜溪附近遇见了程夫人,她看起来似乎很是悠闲,难道如今不在你那儿做事了?”
“因还在年中,这阵子活少,可能略闲一些。”
常台笙点点头,心中却有几分思量,她问:“程康呢?如今不给她添麻烦了么?”
商煜回:“程康已不在杭州了,听说是跟了什么人去别的地方做学徒,至于去哪里,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孩子似乎已经戒赌了,也费了好一番周折。”
“好事。”前提是若当真如他所言。
常台笙这会儿隐隐有些头昏,便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商煜见状,问道:“又头痛了么?”
“兴许是白天吹了些风,应没什么大碍。”常台笙说完又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希望能稍稍缓解。可也不知为何她头晕得愈发厉害,脑袋渐渐不堪重负,只想着睡觉。她抬手撑着额头,察觉到有些烫,遂道:“我还有稿子要看,若没什么要紧事……”
这话语里有明显的送客意味,可商煜却未听出来似的,反倒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看看。”
常台笙蹙了下眉,显然是在抗拒,然商煜却搭住她的脉,神情是十足的坦荡。
摸了会儿脉象,常台笙大约觉得气氛沉闷,遂强打起精神问道:“有次我在通济巷碰见程夫人,发现她如今似乎是住在巷子最尽头的那间屋子。可她如今一无所有,怎可能买得起那边的房子,你知道那屋子是谁的吗?”
她在试探商煜的反应,可商煜却漫不经心地回:“谁知道呢?”
他说着让常台笙换一只手给他,常台笙将他的反应收在眼中,将另一只手伸了过去。这时她脑海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只感觉到商煜凉凉的指腹按着自己的手腕,最后连这感觉也渐渐麻木模糊了。
“今日的晚饭很好吃么?”商煜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淡淡道:“吃得很干净呢。”
常台笙霍地猜到了什么,满脑子都是通济街那间饭馆。她在堂间等伙计将食盒送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何况现在她根本没有那个脑力去思考。
脑袋昏沉至极,意识已快要被逼入绝境。
商煜忽然松开她手腕,上身前倾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如此不舒服么?”
常台笙视线已模糊,最后只捕捉到了他一脸关切的神情,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桌上那杯子,身子被他揽着向后倾时,忽然松了手。
“啪——”
瓷杯落地,角落里酣睡的小白忽尖利地喊叫了一声。
小白连忙窜上前,伸出猫爪子就朝商煜狠狠抓了过去。商煜看看手背上的几道抓痕,眸光冷淡地看它一眼,小白遂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有些露怯。
这时,一直待在隔壁的门房听闻动静连忙跑出门,到这边抬手敲门道:“东家,水烧好了!”
商煜却压根不理会,径直将失去意识的常台笙从地上抱了起来,将她放到了褥子上,伸手拆开了她束起来的头发,指尖从她额角轻缓地滑至下巴,最终又移回紧抿的唇角。
温热光滑的皮肤就在指腹之下,他肖想了许多次但从未这样碰过,他甚至忍不住想要低头亲吻她,但并没有这样做。
他忽然收回手,起了身打开门,看了一眼门房,言声凉凉:“水烧好了就送过来。”
门房愣怔了一下,回过神拔腿就往后院跑。
商煜关上门,走回床褥旁坐下来,伸手解开了她的外衣。他动作轻慢,非常小心,有医者独有的细致。他甚至将她的外袍叠好放在一旁,将她渐凉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胸腹之间,抹平她的发。
这时门房已将热水送了过来,商煜试了试盆中水温,取过干净手巾,浸湿绞干一丝不苟地给常台笙擦了脸,再将手巾放回盆中。他依旧跪坐着,铺开被子给她覆上,随后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门房站在门口看得愣住了,虽然这位大夫只是给东家洗了脸,但那姿态,竟有那么一点像是……
入殓。
他一惊,可这时小白却凑到常台笙身边,舔了舔她的手。见到常台笙的手指微动了动,门房这才松口气。他连忙问:“商大夫,我们东家这是怎么了……”
商煜半晌才起了身,脸上神情寡淡,回他道:“应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让她好好休息,明早就好了。”
门房连忙点点头,商煜拎过药箱,出门穿上鞋子就消失在了走廊里。他上了医馆的马车,合上眼脑海里全是常台笙那张脸,遂陡然睁开,周遭一片黑暗。
从来没有对常台笙的回应抱过希望,因他心中一滩污泥如何也洗刷不干净,故而自以为不配。但同时他也丝毫不想让其他人得到她。
何况那个人,还是陈俨。
虽然喝了酒,可这时他全身都冷,身体里流的每一滴血都让他觉得冷,觉得恶心。
马车在管碧巷里停下来,商煜拿过车上的食盒,下了车往巷子深处走去。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这黑寂的夜晚里格外吓人。商煜在一间小宅前停了下来,这地方往前再走百米便是灯火不灭的热闹花街,那边是衣香鬓影流光满目,这里却是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他打开门,将食盒放在地上,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声音冷淡:“醒了么?该吃饭了。”
地上那人吃力爬到他脚边,声音嘶哑:“你能治好我吗……你能吗?我的腿……不能动了。”
“我若不救你,你以为自己还能在这里喘气么?”商煜声音冷冷,“既然知道她生性凉薄,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她底线,不是……找死么?”
“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她会……她会想要毒死我。我以为虎毒不食子的……”程康磕磕绊绊说着,伸手抓住了商煜的裤脚,像是攀住了救命稻草。
“虎毒不食子?”商煜唇角淡淡抿起一个笑来,“为了自己过得省力,她连那么聪明省心的儿子都宁可丢掉,又何况愚蠢又会闹事的你呢?”
程康忽地抽噎起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落。
“松开你的手。”
然程康却不放,他紧紧拽着商煜的裤脚想要借力爬起来,但腿却沉得不得了,那要命的毒药没有将他毒死,却将他弄成了这般模样。这无力感转而化为愤怒,他开口嚷嚷道:“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我要去杀了她,我要去杀了她!”
商煜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你以为你现在能出得了这个门?”
“所以你治好我的腿,你治好了我就可以去杀她了……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
“什么都可以是吗……”商煜脸上神情寡淡:“那就,让她以为你已经死了罢。”他说完将食盒往程康那边踢了踢:“这地方传闻闹鬼,几乎无人会来,你好好养着。”
根本没办法起身的程康在他身后喊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插手?你那时留她在药柜帮忙是给她提供便利对不对?!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救我?”
“因为……”商煜打开了门,“医者不害命。”
他背影在这黑暗中愈发模糊,伴着咔嗒锁门声,这地方又重归死寂。
常台笙睁开眼时听到了钟鼓声,已经过了辰时。她的手僵硬又冷,撑着坐起来就费了好大的劲,她直皱眉,见小白正端坐着定定望着她。
常台笙环顾四周,见并无异常,觉得昨日倒更像是做了一场梦。小白立时窜到了她怀里,用头去蹭她,呜呜呜地低咽着,可怜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揉它脑袋。
此时门房又来敲敲门。他先前已敲过几次,但见东家一直在睡就没进来。常台笙偏头看了一眼门口,道:“进来。”
门房拉开门,看常台笙似乎无恙,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东家您吓死小的了,昨晚上您突然就晕了。”
“我知道。”常台笙回忆起来,再看看桌上的空食盒及地上的瓷杯碎片,又问:“后来呢?”
“后来小的就来敲了门,商大夫替您洗了脸就走了……”
常台笙看一眼整齐叠在一旁的外袍和束发带:“也是他做的么?”
门房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他还说了什么?”
“说东家许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常台笙闭目深吸一口气:“你走罢。”
门房连忙低头退了出去,常台笙霍地起身,重新束好头发,取过外袍穿好,走到矮桌前将食盒盖上。
因昨日说过今天上午不去芥堂,故而她匆匆吃了早饭便去找梁小君。可没料到,敲了半天门,出来的竟是梁小君的徒弟。那长相憨厚的徒弟看看常台笙,眨眨眼说:“我师傅去南京啦。”
去南京了?
“何时回来?”
那徒弟摇摇头:“师傅说事情做完了就回来,但我也不知她去做什么了。”
常台笙将一封密信递过去:“尽快转给她。”她知道他们这行当内传信飞快,不出意外的话梁小君很快就会回她。
此时将近中午,南京府衙外却挤了一群围观的人,陈俨站在堂内,旁边有苏晔作陪,面前则放了满满一箱子书。南京士子们听闻陈俨要到南京来打官司,专告盗印翻刻及伪作,一大早便积聚府衙,等着看热闹。
南京盗印翻刻十分猖獗,加上官府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盗印的书商们想讨个说法都没处去。结果陈俨一纸诉状告到了衙门,所涉的还不止一人。南京知府接到诉状吓了一跳,因先前陈俨在杭州打官司,让杭州知府没台阶下的事早就传到了南京,这这这不是来添麻烦吗?!
南京知府忧愁满面地接了诉状,并按照他状告的次序向被告传了差票,要求到堂审明。
因时间所限,今日先来了三个,依次站了一排,向南京知府行了礼后,听师爷宣读了诉状,一个个都不出声。
陈俨接过苏晔递来的一册书:“这是市面上所谓的《松石堂笔记》,纸张摸起来极其粗糙,装订时也非常敷衍,里面的内容——”陈俨说着将书呈给了师爷:“我看不见,请师爷帮忙念一念。”
师爷一愣:“念什么……”
“牌记是哪家?”
“杭州芥堂……”
“师爷辛苦。”陈俨又从苏晔手中接过另一册书,递过去给师爷:“您再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