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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告擅镌(3)

师爷翻翻,回头同知府道:“也是《松石堂笔记》,芥堂出的。”

“两本有什么差别?”

师爷又回头看看知府,知府道:“拿来让本官瞧瞧。”

师爷遂连忙将两册书都奉上,知府对比完,道:“一册印制精美,另一册实在是糙得很。”

“如此便是典型盗印,连牌记也跟着一起盗,极其恶劣。”陈俨踱步到那三人面前,“吴明翰是哪位?”

师爷紧接着催道:“站出来。”

那人忙跪向知府:“芥堂之书多行于苏杭一带,南京鲜有售卖,草民不过是方便南京士林能够看到……”

“辛苦自己造福南京士子真是令人感动——”陈俨道,“不过卖的价钱可一点都不比芥堂便宜呢,你不必出润笔金便能得此书稿,且还将这书印得如此差,以次充好,买到这书的士子们该如何想呢?想‘芥堂的书也不过如此’?”

“不敢不敢,草民只是太喜欢这书了。故而……”吴姓书商仍在狡辩。

“因为喜欢所以盗印,恩……”陈俨顿了一下,朝苏晔伸过手,苏晔随即递过去一份历本。陈俨拿着那历本道:“这历本,也是出自你手罢?那你是有多喜欢这历本呢?”

吴明翰略略别过头,陈俨将历本递给师爷,问知府道:“钱大人,盗印书也就罢了,但明目张胆地盗印朝廷司天监的历本,您不管么?”

钱知府心中咯噔了一下,低头轻咳一声,说:“管,自然要管的,这可是擅镌,要管!”

陈俨听他说了这话,紧接着道:“钱大人尚记得擅镌有罪真是太好了,百年之前高祖皇帝就曾颁令禁擅镌,凡印书都得到官府报备,否则就是擅镌。可惜时间一久,似乎许多人都不记得了,但此令——从没有废过。”

说完这句他甚至庆幸常台笙那个笨蛋居然记得大规模刷印前要去官府报备,不然他如何能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说来也是凑巧,他在她匣子里见过官府文书,当时只觉得她细致谨慎,没料竟能派上用场。

底下一阵唏嘘声,陈俨趁热打铁,从苏晔手中又接过一册书:“还有这册,虽不是完完全全的翻印,但在别人家的书里加上‘新镌’二字便当成自己写的卖,更是恶劣。”

他将另一册书呈给师爷,师爷翻看后与知府禀道:“杭州五台馆所印《西都演义》,是原本。”又看看陈俨手上那册《新镌西都演义》,接着道:“另一个则是夹带些私货就当成自己所著的来卖……”

“‘敢有翻刻,必究’这六字当写着玩,朝廷法令当空文,书业如此混乱,是否该治,钱大人心中应很有数。”

他说着走向最后一个人,径直问道:“为何要以我的名义写公案集?”

那人转身朝向钱知府:“大人,草民对此事一无所知,请明鉴。”语声波澜不惊,神态亦很平静。

“师爷。”陈俨再次唤来师爷,将一册厚厚的公案集子递了过去:“读罢。”

师爷咽咽唾沫,硬着头皮翻开这集子就开始读第一个故事,读到“那女子嘤咛一声,晕红满面”时,陈俨骤然喊了停。

纵使白痴听到这句也知道写的是男女之事,且行文到现在,有关公案的内容也少得可怜,完全就是打着公案的幌子在写艳情话本,而这本册子的著者,分明写着“陈俨”的名字。

师爷手捧着集子看看陈俨,又看看那被告的冯堂主,不禁为之担忧。

陈俨道:“冯堂主去年至今一共刊出了二十四册书,其中有十二册书中出现了这句话——”他一本正经地复述了一遍:“‘嘤咛一声,晕红满面’,很明显,这些书册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冯堂主偏头看一眼这瞎子,回道:“天下文章一般抄,出现雷同便说是同一人所写,似乎有些欠妥。何况这些书册,也并非是草民所写,草民只是拿到书稿刊刻罢了。”

“可惜这雷同多得数不胜数,且遣词用句的习惯几乎是一模一样。”陈俨走回苏晔身旁,接过一摞书,重新站到冯堂主面前:“就算天下文章一般抄,可谁会盯着用语错误去抄?这十来册书中连缺乏常识的错误都一样,想必也只有冯堂主家的塾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罢?”

他将书一册册递给师爷,紧接着道:“建议冯堂主回去辞了那塾师,换个高明些的来作伪。贵府如今这位供稿的塾师是个——极其自恋不知悔改且文辞粗俗不堪的家伙,看来是觉得冯堂主不识字好欺负呢。”

这做书的居然不识字吗?!堂外又是一片唏嘘声。

被称为冯堂主的家伙低咳了一声,反驳道:“我自然是识字的。”

“恐怕识得不多罢?若不是靠卖伪作,冯堂主这会儿应还在猪肉铺子给人打下手,这天赐的鬼肚肠倒是让冯堂主大发了一笔横财——既然发了财难道不该好好学一学吗?”他将手中最后一册书递给他:“你连这册书都读不顺罢?”

冯堂主看看他,不说话。

“这些全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书,偏偏分别署了十二个不同的名字,不是伪作是什么?”

陈俨转过身让师爷读那十来册书分别都是冠了谁的名字,师爷将书册一一翻开念了名字,署名均是苏杭一带写话本的大手。

借大手之名气刊刻售卖伪作,以此欺瞒买书之人,败坏了别人名声,性质实在极恶。

但钱知府这会儿却是犯了愁,他熟读典律,其中偏偏没有一条是判定伪作及如何惩治的。难道就只以擅镌罪治?可陈俨这架势,分明是不肯善罢甘休,费这么多口舌,是要弄死对方?

钱知府摸着惊堂木,蹙眉小心地叹口气。

他将师爷喊了去,小声说:“你去悄悄问一下,陈大人到底想如何处置……”

师爷硬着头皮又走到陈俨旁边,很是为难地小声说道:“钱大人想问问您到底想如何处置这些人……”

“我非父母官,问我做什么?”陈俨声音却不低。

钱知府闻言,心底嚎了一万遍的难做人做人难,思量了半天,觉得这事还是得上报朝廷。毕竟书业这一块若要管起来,当真是费事费力,若报上去连礼部都不想管这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但当下不给个说法似乎又不好,于是他一拍惊堂木:“今日所告盗印翻刻伪作,均是事实,先按擅镌罪处罚,其次,所有盗印翻刻伪作,不得再售卖,若有违者,按律处置。”

颁个不准售卖的禁令很容易,但若不执行就只是一纸空文。

陈俨自然猜到钱知府是怕麻烦敷衍了事。如今地方官大多既贪又懒,吏治极其糟糕,他本就不指望钱知府在这件事上能有多少作为。但杀鸡儆猴的目的达到即可,暂时还没有死揪着不放的必要。

钱知府说完,问有无异议,陈俨没开口,旁边师爷遂喊了退堂,各自散了。

陈俨一连告了七天,几乎将南京不法书商告绝。他在南京告出了名气,先前写的两本集子竟又热卖起来,竟还有不少士子和被盗书商慕名前来,想同他见一面。陈俨不见,一众人遂全部挤到了衙门口,看他打官司。

士子书商以外,则是无数颗跳动的芳心。即便眼瞎了,也不减其耀眼光芒,如此聪慧绝代之辈,还有显赫家世与俊雅外表撑着,就该是深闺梦里人。故而这阵子他也收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点心、刺绣、画卷……更有金陵才女以诗词传情,盼陈俨能看上一眼。

“你不用再念给我听了,写得真是糟透了。”陈俨实在不能忍受苏晔翻看那些东西,翻看也就算了,他竟还要读出来!

一旁的孙大夫正在给陈俨诊脉,此时收了脉枕,试探问道:“已连服了七日药,公子还头痛吗?或许……偶尔能看到一些东西?”

孙大夫坚持认为他眼睛看不见是他脑袋里的问题,而并非出在眼睛上。他虽无十足把握,但认为这绝对是可以治好的。

陈俨回他:“头痛较前阵子好了许多,至于眼睛……”

孙大夫见他似乎不想说,微笑按须,将脉枕放回药箱:“我再换个方子,公子吃半个月试试看。不过——若宫中太医能预料到公子的眼疾,那位太医必定也能医治才对,或许可以回京看看。”

苏晔此时起了身,替陈俨回道:“正因那位太医也无甚办法,我们才到南京来求医。”

孙大夫微颔首,拎起药箱起了身。苏晔送他出门,再折回来时,问陈俨道:“今日还有最后一场,还去衙门么?”

“去。”他站起来,正要往门口走时,苏晔忽地拽住了他。

“你等等。”

陈俨木然转过身,苏晔走上前抹平他衣服上的褶子,正了正他的腰带。

陈俨淡声道:“只有常台笙对我做这种事时我不会反感,现在这个不反感名单里看来要加上你。”

苏晔没出声。在他的人生中,值得被珍惜的人越来越少,他希望他们都能安好度过这一生。

帮陈俨整理好衣服,苏晔转身先出去了。

“苏晔。”陈俨忽喊住了他。

“怎么了?”苏晔回过身,陈俨通常不会这样喊他。

陈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走到了他前面:“难道你打算将一个瞎子丢在后面不管吗?”最后说的竟只是这样一句。他原本分明是想说“苏晔,请你不要一直为别人活着了”,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到了公堂,钱知府一脸怨念地坐着,眼底有疲意。若换作往年,正月里当是最闲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审案?可今年这正月却是天天升堂,实在是苦不堪言。还好还好……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审完就解脱了。

虽然今日的案子无甚悬念,但堂外依旧是黑压压一群人。陈俨无甚悬念地解决了最后这几个家伙,师爷将这些天搬来衙门的书全部给他装好带了回去,整整四箱。

差役帮忙将书搬出公堂,往外走时,让堂外的人让开。围观者嘀嘀咕咕说这么多书啊……他身为一个瞎子,竟能全部读过且引用起来一字不差,简直令人嫉妒得发狂。

退堂后苏晔去同钱知府打了声招呼,这才赶回前面,将被众人围困住的陈俨解救出来。

陈俨低头理了理被围观者扯皱的衣裳,眉头蹙起来,似乎很不高兴。这时却忽有一人闪至他身后,道:“快给钱。”

苏晔看了一眼来者,淡笑道:“梁姑娘。”

陈俨自袖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拿给梁小君:“江湖不见,后会无期。”

苏晔却客气道:“梁姑娘不妨一道吃个饭罢。”

“不了,这位嫌弃我是做小偷的,估计不会肯呢。苏公子就同他去罢,我可不同这样的人吃饭。”

梁小君认得苏晔纯属偶然,那时苏晔找人寻崇园后人,也是托梁小君的福才顺利找到了常台笙。此次苏晔到南京来办事,因许多细节都需要人去查,遂想到了梁小君,让她帮忙查了查一群不法书商的底细。

那日梁小君来“交作业”,陈俨听到她的声音就陡然想起来那小楼里住的小偷。真是狭路相逢,偏偏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与这个小偷来往甚密,实在是令人很不爽。

然而却也是因梁小君的帮忙,这才得以速战速决,不至于拖太久。

梁小君说完就打算走了,恰这时却忽有一小跟班跑了来,塞了一封信给梁小君,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梁小君低头迅速拆了密信,阅毕看一眼陈俨:“常姐姐还等着我帮忙,再见。”

“等等。”陈俨略略偏头,“她怎么了?”

“让帮忙查一些事情,你不是聪明么?有本事猜啊,就不告诉你。”梁小君说着便将信重新折好,然她还没来得及将信纸塞回信封,陈俨却已开了口:“查商煜?”

梁小君瞠目结舌,再看他的眼睛,仍旧蒙着黑缎带,应是看不见啊:“你也太了解常姐姐了罢。”

他说朝向苏晔:“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苏晔给了个否定回答:“只知他师傅是商墨,且似乎自小就无父无母。”他说着看向梁小君:“若梁姑娘能查出些什么旁的,还请尽快告知,酬劳会加倍给的。”

“不用不用,常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这就走了,再会。”

她说完就同那小跟班一道走了,留下陈俨与苏晔站在原地。苏晔道:“去喝杯酒罢,天又冷下去了。”

“我不喝酒的。”

“今日是我生辰。”

陈俨竟是愣了一下,纵使记性再好,他却不记得苏晔的生辰了。他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为你破例。”

两人去了南京商会会馆附近的小酒楼,酒菜简单,比不上苏杭那么考究。陈俨埋头兴致寥寥地吃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忽道:“既然官司都结束了,我能回杭州么?”

苏晔知他担心常台笙,但此次来南京的本意不是为官司,而是为他的眼睛。就算他这样回去,也是帮不了常台笙的。

他沉吟片刻,忽有一会馆小厮跑了来,急急忙忙找到他们,将一封信递了过去:“给陈公子的,是急信。”

听到“急信”二字,陈俨差点扯下蒙眼布就拆开来读。这时苏晔却将信接了过去,展开来看了片刻,抬头同他道:“你恐怕要回一趟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