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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斗诬告(3)

陈俨语声里有隐约的傲慢:“朱公子方才所陈,除了令尊如今病重这一条以外全是捏造。当日我与常堂主借苏家五百两,苏府夫人管事账房皆可作证,故而不存在‘常台笙当日所携钱银不够’一说;其次,与令尊进行钱货交易的是我,宝元钱庄掌柜伙计皆可作证,讼词称常台笙亲自前往取板子亦是罔顾事实的捏造;最后——”

陈俨忽然转头面向拎着书匣的常台笙:“书匣最底下有册顾仲评集。”

常台笙不明所以,回过神忙低头打开他书匣,最底下果然压着一本手抄的顾仲评集,她将那册书取出来递给陈俨。

陈俨拿着那本册子走到朱玉面前,朱玉不知这个瞎子要做什么,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俨比他高半个头,走得近了难免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后半句话迟迟不说,忽低头从那册书里取出一张纸来:“我如今瞎了不能看,师爷能过来一趟吗?”

站在知府椅子旁的师爷连忙跑了过去。陈俨将纸递给他:“劳烦师爷读一读。”

师爷遂将那纸打开,清了清嗓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将立契人的名字亦是跟着念了,末了转过身去,很是激动地与知府大人道:“大人大人,黑纸白字红印信,还按了手印,这便是朱宝坤已收了书版金的物证啊!”

朱玉整个人都愣了,他父亲留着的那份分明已经毁了,而常台笙手里那份昨晚也被偷来烧了,这是哪一出?!他回过神忙去抢师爷手里那份契书,嚷道:“必定是作假!作假!”

“嚷嚷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正义了。”陈俨偏过头同师爷道:“留好他的诉状,将来给他定罪的时候必成铁证。粗算算,诬告诽谤,啊……还让我与常堂主都误了工,定了罪记得让他赔钱给我们,哦不,给常堂主就好了。”

陈俨转头就要回到常台笙身边,此时却被朱玉紧拽住了衣服。陈俨生平最讨厌除常台笙以外的人抓他的衣服,遂不由皱了眉,冷声道:“袭击朝廷命官,你想罪加一等么?”

官差连忙上前将朱玉拖开,陈俨理了理衣裳:“知府大人眼里行商之人竟然蠢至此?没有担保,对方空有承诺分文不给,就将几十个装满书板的箱子拱手让人带走,朱宝坤是傻子吗?”

“这……”知府道,“民既有冤,身为父母官就得……”

“乡野地方九品县官都知道民分刁良、冤有真假,在升堂前就应先审查。可堂堂杭州六品知府居然听得喊冤就断然升堂问案,若长此以往,必助长随意兴讼起诉之刁风恶习,如此何以肃法堂?另外,杭州府衙传唤被告证人时竟连差票也没有,随意得实在有藐视国法之嫌。”

他说着朝知府走过去,因嗅到桌上茶香,陈俨微微动了一下唇角:“难道因为冬日太无趣所以升堂喝茶打发时间吗?”

知府吓得已站了起来,却还保持着冷静:“陈大人误会了,今日只是问个情委而已,既未动刑也未偏向任何一方……至于差票,恐是衙差传唤时未注意罢了,下官定然严加管束教导。”

陈俨神情寡冷,语声虽低却有难得的压迫感:“是该好好管束,唐突冲进集会堂打断我讲学,我感到很不高兴。将我夫人传唤至此泼这种脏水我更是不高兴。年底了,吏部的考课也不知进行得如何,知府大人还是多花点心思罢。”

他半个笑脸也没有,转过身就走到堂下,刚伸出左手试图碰到常台笙,常台笙却从他右侧握住了他的手,带他往外走。

待上了马车,沉默良久的常台笙才问了一句:“你为何会有多余的一份契书?”

“这不是很正常吗?”陈俨说得理所当然,“因契书是我拟的,钱也是我帮你付的,虽然最后署名是你,但我参与其中,于是我认为我额外留一份是应该的,何况那是你第一回在这样的事上信任我,很值得纪念。”

“所以你要随身带着么?”

“如你所见。”陈俨说着又转头问她,“不过,你留着的那份是丢了吗?”

常台笙闷闷回:“那份昨夜被人偷了。”

被偷?然后转眼就被人诬告拖欠书版金?朱玉看着不像是这样有谋的人。

“若我没有额外留这一份你打算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常台笙回得很冷静。

陈俨听她声音似乎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味道,反倒是心事重重,仿佛有更麻烦的事压着。

他道:“你认为朱玉背后有人?”

常台笙予以肯定,只道:“朱玉可能为的是区区几百两银子,但他背后的人是谁、以及为何要这样做我却还不清楚。”

“污损芥堂名誉?好像也不至于因这样一件事就坏了名声……”

常台笙这时忽撩起车帘子,同车夫道:“去城北。”

“怎么了?”

“去见一个人。”

“可是你不打算先奖励我么?”

常台笙这会儿心思全在别的事上,听他说什么奖励,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懵懵转过头陈俨就亲了过来。车帘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恰这时车夫又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常台笙大为窘迫,连忙放下帘子,稍稍推开陈俨,低声道:“我想我大约明白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但这个可以回家再说。”

陈俨自诩不是什么急性子,且常台笙都已这样说了,他遂老实点点头,跟着她一路到了城北。常台笙本想将他留在车上,但黄昏左近,车里很冷,想他又终日与黑暗为伴,常台笙终还是带他下了车。两人走了许久,才在一条巷中某间小屋前止步。此时天色略暗,这屋子楼上也已经亮起了灯,常台笙抬手敲了敲门,里头不但没回应,连楼上的灯也忽然熄了。

常台笙又敲敲门,语声沉稳笃定:“我知道你在,开个门。”

里头仍旧无动静,常台笙又敲了敲,唤道:“梁小君,你再不出来我就考虑报官了。”

身旁陈俨听她这样坚持不懈地敲门,又听得她说报官,遂问:“难道你来找小贼么?”

“你说谁是小贼?”楼上窗子忽打开来,随后探出个脑袋,听声音是个姑娘。

常台笙退后一步,抬头看她,语声倒是温和:“不要闹了,下来开门。”

梁小君瞪一眼陈俨,这才将头缩回去,噔噔噔跑到楼下来给常台笙开门。

门刚打开,常台笙正要往里走,梁小君却是拦了她一下:“你别打我。”

“敢偷怎么还怕被打?”常台笙看看她一张有些脏的脸,“再说我何时打过你,我看起来是凶暴之人吗?”

“果真是小贼。”陈俨在一旁用极肯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你说谁是小贼?我是神偷,不能与那些身手普通的蠢货相提并论。”最讨厌被别人小看了。

陈俨回道:“贼即是行偷盗之举的人,就算你手段高明些,也只是个聪明点的贼罢了。”

常台笙见这两人有杠上的架势,连忙将门推开些挤了进去,同梁小君道:“你不用在意他,我有事问你。”

常台笙说着就拉着梁小君往楼上去,并声明陈俨不许上来。

陈俨也懒得同一个概念不清的家伙计较,他甚至不高兴进贼窝,就算外边寒风吹得他发抖,他也就站在门外,坚决不进去。

梁小君家里原本都是锁匠,她自幼耳濡目染,还得其祖父真传,故而哪怕她不改行也必定是个很厉害的锁匠。可她偏偏兴趣广泛,加上脑子好,什么都要涉猎一些,结果却被拐进了歪道。起初是跟着师傅偷,后来出师了,竟是对什么有兴趣就偷什么,若是不感兴趣的,哪怕价值连城,瞟都懒得瞟一眼。

她认得常台笙是因为写了一册盗贼之书,大谈偷盗技巧,目的却是让人知己知彼好防盗。当时她写完这册子,想要让杭州书商给刻印出来,广行于世以便警醒世人,却没料压根没人收她书稿。

末了她听说芥堂是个做书很有特色的地方,遂揣着书稿去找了常台笙。那时她对常台笙极有好感,因常台笙虽是个书商,但看起来很是风雅干净,加上又是这污糟圈子里难得清白的姑娘,她那会儿觉得常台笙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常台笙先是收了她的书稿,并且对她写这册书的意图表示了肯定,可之后谈及修改及校勘事宜时,却将这书完全变了个方向,还忽悠得梁小君不停点头。

这种谈及某行当技巧的书稿,都乃双刃,有利有弊,关键是看出书的人怎么说,常台笙最后修稿时将有些部分裁掉了,或是换了角度去说。她知道江浙一带不会有人会做这种书,但她认为这书稿技术扎实语辞朴实真挚,值得收着,遂令人刻了板并印了一些,没料竟卖得好到夸张,后来是衙门里发了公文让收敛收敛这才从书肆柜台撤去。

如今想想,倒是常台笙做了这么多年书当中一个很有意思的插曲。

因偷盗这行当自有规矩,有些东西是不能外说的,而梁小君这等泄密者自然不留真名。虽然当时那书册上只印了“佚名”,但梁小君看到书却还是很高兴,觉得常台笙是个好人。

那时梁小君也不过十六岁,虽然聪明但到底单纯,常台笙给她支付了一大笔润笔金,可她眼都没眨一下就又给还回去了:“我可不像那些酸臭文人为了钱才写的。”

她觉着常台笙是个好人,遂还主动给她做了一把据说除她自己外无人能开的密言锁。可那把锁实在太大,且梁小君根本没有告诉她开锁的密言与诀窍,常台笙一时间用不上就收藏在柜子里了。

因只将偷盗当兴趣且还偷得很有原则,梁小君并不富裕。常台笙时常接济她,虽都是些小恩小惠,少年失怙的梁小君却觉得常台笙是真心对她好。因道上消息灵通,她也偶尔会帮常台笙查些事情。

但后来梁小君年纪大了一些,遇上的事又更多,两人往来就少了许多。好在当年那份默契仍存,常台笙甚至还记得她惯用的标记,勾个小三角,收尾时挑衅地往上多拖一些,于是她在看到抽屉里那标记时立刻就想到了她,不过实在没料到,梁小君有一日会偷到她头上。

既然朱玉只是个棋子,那梁小君接触的也许是朱玉背后谋划这些的人。

她将事情与梁小君说了,梁小君则回:“我只是许久没见你了,本想过两天去找你的,没料这当口我徒弟接了一活,说是有个主顾要偷你,我觉得巧得不能再巧,于是我就去了……我走的时候还特意露马脚提醒你了,你没看到么?”

“看到了。”那锁孔她是故意全扣上的么?

梁小君又道:“我看了眼那契书,似乎也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觉着好玩就拿了。”她又急急忙忙道:“我本打算过两天给你送几百两去的,我最近不缺钱。”

“这不是钱的事。”常台笙走到窗边,将之前她打开的窗子关上了,又道:“对方不是为钱而来,也不是为了讹我,这件事可能只是提个醒,最终目的也许是想毁掉芥堂,若我这样说,你信么?”

梁小君很难得见常台笙这般严肃的样子,一下子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二十岁的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般。

常台笙道:“这件事你若不接还会有别人接,所以我很庆幸是你接了这活。”

梁小君抓抓脑袋:“那我把那契书再偷回来?如果他们毁掉了,我就去苏州朱府偷另一份。”

常台笙知道她会这样,但看今日朱玉那自信到嚣张的架势,这两份契书可能都被毁了,所幸陈俨多了一份。她回道:“应该都没了。”

梁小君知道她人脉很广认识的稀奇古怪的人也多,遂又道:“那你找人伪造个?”

“本是这样打算的,但这会儿用不上了。”

“那……”

“我过来是想问问,给你徒弟这活的主顾,知道是谁么?”

梁小君摇摇头:“不知道,徒弟说那人行踪神秘,连约见的地方都是在外边,且捂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样貌,给了钱拿了东西就走了。”

果然是这样。

常台笙心灰了一下,梁小君却又将她从这失望中拽了回来:“不过!那人说对这单生意很满意,若有需要还会再找我。所以若他下回再找我时,我就帮你摸清他的底细!”

可常台笙却很冷静:“我从衙门出来一路到了这里,若这期间被人跟着,恐怕也知道我是过来找你。”

梁小君一点就透:“没有关系,如果他知道你我关系还来找我做事,那就将计就计呗,我这么聪明,你心思又那么细,多留意就行了!”

常台笙微微侧过身:“那就装作……等鱼上钩吧。”她四下看看,“还没吃饭?”

“恩……”梁小君伸出脏兮兮的手,又回头看看案上的一把锁:“还没做好。”

“那我先走了。”常台笙转身就下了楼,出门后看到陈俨站在墙边被寒风吹得够呛,可他偏偏还一副要风度的样子,站直了身体肩也不缩,在这冬日朔风里努力维持体面。

常台笙不知说他什么,只上前握过他的手:“我还是比较喜欢暖和的手,你别老这么冻着自己。”

她带着他往前走了一段,出巷子买了些吃的,又重新拐进来,将盒子放在梁小君家门口,又往后退两步,朝楼上说:“晚饭放在门口了,会凉的,尽早下来拿。”

此时天色已黑,常台笙看看那亮着的小窗,说完就走了。陈俨见她如此关照一个小姑娘,心里觉得酸酸的:“你对我都没有这样好。”

“是么?我好像还给你送过羊肉汤,可惜那天你病了没有口福。何况那天你住到我府里,我还悉心照顾过你,比这个贴心多了,不过也可惜你那天脑子烧昏了,应当是不记得。”

“……”

回府途中常台笙陡然想起宅子里的木炭用完了,刚好路过通济街,且集市上还有摊子未收,她遂匆匆忙忙下了马车,带着陈俨去买木炭。

买了一筐子,她付钱给那小贩,陈俨则提着小筐往回走。常台笙三两步跟上去,却在几米开外的一座小宅前看到了程夫人。

程夫人未注意到他们,兀自从袖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去了。

程夫人为何在这里?通济街尽头这间宅子……若她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那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