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晋桥亦买了一部回来翻阅,不得不承认这书稿质量的确上乘,题材构思皆是新奇,他也不得不暗赞常台笙的眼光独特,竟没有错失这样一部难得佳作。
常台笙草草回了他一句,随后送他往外走。沈晋桥又道:“不过听说那书商最近病入膏肓了。”
常台笙轻蹙了蹙眉,她回想起上次见那书商的情形,当时那书商脸色的确很差劲,她原以为他是因为书板子卖不出去愁得,没想是因为病了。
沈晋桥又道:“听说儿子不成器,做生意总是赔,债越堆越高。恐怕也是因此太着急,身体才落到这田地。”
他这样说着,常台笙却略低着头,似乎在思忖什么。沈晋桥忽打住这话题,停下来问她:“你今日为何总是这样心不在焉?”
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忽听得前堂传来一阵喧闹声。
常台笙连忙往前边去,沈晋桥紧随其后,到了堂间,竟瞧见了杭州府衙的官差。那官差头子看到常台笙,咳嗽一声,还略微有些客气:“常堂主,要请你到衙门里去一趟了。”
这年头身为良民谁也不想没事往衙门跑,沈晋桥偏头略忧虑地看常台笙一眼,常台笙脸上表情却是十分平静。她道:“能问问是何事么?”
那官差回她:“有个苏州书商到杭州府衙递了状子,状告常堂主拖欠书版金,故而常堂主恐怕得去一趟,与他对个清楚。”
常台笙听他讲完,不急不忙问:“书商的名字可是叫朱宝坤?”
官差回:“递诉状的是他儿子朱玉。”
旁边的沈晋桥竟听得微愣,方才他还与常台笙说起刻印《学塾记》这部书的书商,这会儿就听得官差与常台笙在说有关这书商的官司,且看常台笙这反应,似是早猜到一般,全然不慌。
他知道常台笙即便精明也不该是那种平白拿人板子的人,又怎会拖欠书版金?那朱家的儿子必定是生意上欠债太多,看父亲将这么许多书板子卖了,又见《学塾记》如今卖得这样好,生了鬼心思前来诬告,想要讹常台笙一笔钱。
可常台笙又岂是吃素的?她是个只要有金钱往来就会留下凭证的人,收条契书等等,必定一应俱全。
沈晋桥遂开口与官差道:“官爷莫急,这案子似是有些误会,稍等一会儿。”他随即小声问常台笙:“买这么多书板子,你也付了好几百两银子,必定留了凭证罢?带上凭证去衙门走一趟,这事也就算完了。依我看朱家那儿子只是……”
常台笙抬眼看他:“我知道。”
沈晋桥立即止住了话。然常台笙却没有往后面去取契书一类的东西,倒是直接跟着官差走了。
常台笙的确是有凭证的,那时她赶着去码头订舱位,将取书板支付钱银这事全权交给了陈俨。没料陈俨平日里看起来虽对钱物无甚概念,可关键时候竟还很靠谱地帮她拟了契书,连同收条都一并附在了最后,盖好印信甚至还让朱宝坤按了手印。
然而昨晚书房来过贼,那契书凭证便没有了。
如此巧合,其中必然存了奸计。
沈晋桥见常台笙就这般走了有些担心,遂也去了杭州府衙。年底将近,衙门反倒是很清闲,知府大人前阵子碍于陈懋在杭州,除了拍他马屁,还表现得很是勤勉,陈懋这一走,又恢复了悠闲样子,将近中午这才升堂审案。
常台笙随官差进了公堂,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朱玉。人也不过才二十岁,穿一身灰袄子,脸上戾气有些重,不大像行商的人,与他那位看起来瘦弱的父亲看起来并不是很像。
两造对父母官行完礼,知府大人让朱玉念讼词。这讼词写得有些花哨,不像是讼师所写,倒有点像塾师的手笔。常台笙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待朱玉念完,常台笙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扫过,朱玉竟有些别扭地转过了脸。
至此常台笙心里有了几分底,她甚至敢笃定这个年轻人只是这局中一颗棋子,而并非主谋。
知府显然将这案子看得很简单,且他知道书业这行乃暴利,对于常台笙而言,赔个近千两银子应当不成问题。他遂问常台笙,朱玉所陈是否属实?
常台笙给了个否定的回答,随后看向朱玉:“我认为朱公子恐是有所误会,当日购令尊书板时,钱货均已结清,不存在拖欠一说。朱公子当真与令尊确认过此事情委么?”
朱玉将手揣进袖子里,回驳道:“我父亲如今重病在床无药医,这阵子更是连意识也不清楚了。他如何变成这模样的?不正是因为枉信了常堂主?他病中时时念叨,说常堂主那时称行李随船沉了,故而没有足够的银两支付这书板钱,并允诺只要书板子一到杭州,便立即将账结清。可常堂主却迟迟拖着不给,我父亲当时已无积蓄又背着外债,一时急得病倒,这一倒下去竟没起得来。”
常台笙只看着他,没接话,似乎等着他继续说。
知府大人听着,这会儿拿过手边一盏茶慢慢喝了一口,看向朱玉,似乎觉得小伙子说得不错,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玉遂又面向知府,恭恭敬敬道:“草民父亲这边病重,可常堂主转头就将原本属于草民家的千块书板子换了牌记当成自家的来印,不仅在书市上大捞了一笔,且还赚得好口碑。不知情人的全以为是芥堂所刻,可分明是草民父亲及刻工的心血。常堂主此举之虚伪与冷血,实在是令人不齿。而草民如今只是想讨回这书版金,请知府大人明鉴,救草民父亲一命。”
知府听完,看一眼常台笙:“你说书版金早已结清,朱玉却一口咬定他父亲是因为你拖欠书版金而一病不起。既然两造各执一词,那就以凭证说话罢。”他又问常台笙:“你可有朱家收了书版金的凭据?”
那边朱玉听闻知府开始问凭据之事,陡然挺直了身子。
常台笙留意到他这变化,回知府:“当日不仅有收款凭据,更有约定好的书文,说的是板子离手后不论如何使用皆由芥堂来定,再与朱家无任何干系。”她顿了顿,又看向朱玉:“朱公子没有见过令尊手上那份契书么?一式两份,白纸黑字红印信,清清楚楚。”
朱玉说:“谁见过?这本就没有的东西我如何可能见过?常堂主空说无凭,若坚持有这样的凭证,那拿出来看一看便是了!”
常台笙这会儿自然拿不出来,但她倒也没急,只对知府道:“出门时有些急,遂也未想到要带着,不妨改日……”
“改日是什么时候?”朱玉生怕夜长梦多,竟着急地打断了她,连称呼也变得直接:“你是想着一拖再拖最后等我爹死了就不给钱吗?”
“朱公子。”常台笙心平气和,“站在这公堂上是要将事情讲清楚,比谁嗓门大脾气躁没有意义。令尊卧病在床的确不幸,但你如此歪曲事实也实在令人心寒。我想令尊若知道你当下所为,恐怕会更伤心。”
她稍停了停,又与知府道:“芥堂所有凭据契书,皆由草民夫君代为保管。但他今日去了西湖书院讲学,这会儿并不在府中,若要拿到那凭据,需等草民夫君回府之后才可以。故恳请知府大人改日再审。”
这知府平日里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他从来都是当笑话。什么陈尚书家的公子与芥堂堂主已经成婚之类,这如何可能?堂堂尚书之子如何会娶一书商?!传闻如此荒谬,只有无知小民才信。
更何况他就从未听陈尚书提过自家公子要娶亲这等事,要此事是真的,他还不得早就送礼了?
朱玉没料她会说这话,忙道:“知府大人明察,常堂主这必定是拖延时间的借口。家父重病在床,实在是急等着用钱,拖不起的。”
知府遂对常台笙道:“不如这样,既然你夫君去了西湖书院讲学,那就让官差去西湖书院找他,让他将契书拿来就是。左右讲学这等事,也是早一日晚一日都没甚要紧的,而人家父亲却已经病入膏肓,不好再拖了。”他刚说完,便命身边官差速去西湖书院找常台笙正在集会堂讲学的那位夫君,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常台笙。
官差得令就立即出去了,常台笙并没有表现得太焦虑,一来她知道陈俨实在聪明,即便没有提前与他通过气,他也该知道如何敷衍官差,不至于实话实说。二来她也想好了其他说辞,总之只要拖过今日,她就有完全有时间解决这件事。
这会儿朱玉还在公堂上倒苦水,等人送凭证来这期间实在无聊得很,知府也乐意听他讲讲悲惨故事以打发时间。
而一直在观战的沈晋桥见状不妙,则赶在那几位官差前面抄近路去了西湖书院。他认为常台笙方才说凭证都由夫君代为保管只是一时着急的借口,遂打算去同陈俨知会一声,也免得他在官差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今日西湖书院集会堂又是满满一屋子人,这次陈俨比上回客气得多,且因他如今成了个瞎子,那些原本嫉妒他的人,心中也因此得到一些平衡,故而从讲学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人故意找茬。
沈晋桥急匆匆赶到时,陈俨还未讲完。山长这时就站在集会堂窗外,沈晋桥上前点头行礼,同山长讲明了来意,山长却道:“让他先讲完罢。”
他沈晋桥能等,但官差马上就到了,于是沈晋桥与山长再三强调了事情之严重,山长这才从前门走进去,低声向陈俨转告了此事。
底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个个面面相觑,陈俨却也只回了山长一声知道了。待山长出了门,他继续讲方才未完的课,可才说了十来句,官差就到了集会堂。
官差不认得他,不过既然是奉命到西湖书院集会堂来找讲学的人,遂也没有客气,直接就从前门进去了。
底下学生见杭州府衙的官差如此突然地闯进来,一时间忍不住交头接耳,陈俨虽看不见,但他此时侧过身,道:“有事么?”
官差道:“知府大人正在审一桩案子,我等奉命前来取凭证。”
“知道了。”陈俨语气淡淡,又重新转回身,继续讲课。
官差见他不过是个瞎子,且又如此“藐视”官家威严,语气都不善起来:“你娘子如今牵涉其中,你速带我们去取回那凭证,不要拖延时间,若确无凭证,则要问你娘子罪的!”
这语气让人听着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命案,可也不过就是一桩钱物纠纷。陈俨很讨厌地方官差狗仗人势的样子,遂冷淡回道:“让我讲完。”
官差不耐烦,上前就要将他拽出去,底下陡然乱了套,已有好事的学生冲上来阻止官差的粗暴行径。陈俨站直了理理衣服,道:“我为官十一年,如今从五品,杭州知府见了我都要行礼,你是脑子缺根筋吗?”
旁边立即有学生应声附和,官差吓一大跳,回过神来连忙跪下来磕头:“小的们错了,小的们错了……”
“站到外面去等。”
几个官差连滚带爬夺门而出,陈俨则让那学生下去,将方才被打断的部分接着讲完,这才拎过桌上书匣,说了声再会就出了门。
前前后后也不过一刻钟的事,官差若肯耐心地多等一会儿,也不至于落到在外罚站的地步。
陈俨走到那几个官差面前:“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在这里晒晒太阳到天黑罢。”
他话音刚落,集会堂内忽冲出来一个学生,手里拿了本厚厚的书,双手递给他:“学生前几日在书肆里买到一本以先生名义写的书,也是公案集子,但内容粗劣一看就是伪作,先生一定不要放过他。”
“当然。”陈俨将书拿过来收进书匣,转身就走。沈晋桥这时跟上去,与他将案子细节说了,到书院门口时,甚至问他到底有无那凭据。
陈俨在马车前站定:“沈公子特意赶来知会我很感谢,你关心常台笙我不反对,但徒劳无功的感觉很差劲,希望你尽量不要去体会。”
他说完就上了马车。西湖书院离杭州府衙并不远,马车跑快一些,也不过一刻钟就到了。陈俨从容下了马车,进公堂时,还在悠哉悠哉着喝茶、听朱玉倒苦水的杭州知府吓了一跳。
知府自然是见过陈俨的,虽然次数极少但此时也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来做什么?
外人也许以为陈俨已拜表辞官,可他却知道陈俨尚有官职在身,品级还比他高那么一些。知府连忙从椅子里站起来,上前迎他,拱手谄笑:“哎呀陈大人。”
“坐回去罢。”听得知府谄媚的声音就在跟前,陈俨示意他回到位置上去,又走了两步,最终在常台笙身旁停了下来。
知府见官差没回来,自然不会认为陈俨便是常台笙夫君,遂小心翼翼开口问他莅临公堂有何指教。
陈俨道:“听闻有人诬告芥堂堂主是么?”
“是是,啊不是,是有人状告……”知府看看朱玉:“正是这位朱玉公子。”
常台笙这时拿过陈俨手中书匣,小动作则是捏了捏他的小拇指似乎示意他不要担心也不要多说话。可他却侧过身,对朱玉道:“可否麻烦朱公子再读一遍讼词。”
朱玉见他是个瞎子,不以为意地拿出状纸又读了一遍。
陈俨忍着没对这花哨又煽情的讼词发表评价,却是说道:“这是事实么?”
朱玉朗声回:“那是当然!诉状岂容虚言妄语?”
“捏造事实欺瞒官府是重罪,朱公子既然非要挖坑往里跳谁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