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这座坟墓中,埋藏的只是你俩留下的一条红纱巾和一支测量用的标杆。而你们的生命却消失在了林子边上,先前那片并不太大的沼泽,已经成了一片被黄沙盖着的盐碱地。盐碱地上长着几簇茂密的红柳,绛紫色的花冠似火如霞,张扬着生命的蓬勃。
“吴小玉的纱巾就是这个颜色。和这红柳花一样,像火又像霞……”
金教授说:“她掉进沼泽后,纱巾就漂在水面上。”
听起来,吴小玉和周玲莲的故事似乎和婚姻无关。
她们是从天津来的大学生,搞测绘的技术员。生前虽都有恋人(准确地讲是被他人恋着),却又都没结婚。吴小玉的恋人就是陪同我前来的金教授。
金教授当时二十五岁,是从国民党军中解放过来的地质工程师。
进疆后,在塔里木垦区部队担任测绘队长,吴小玉和周玲莲是他手下的兵。工程师在当时是高级知识分子,享受正团职待遇。在婚姻问题上可优先于比他大十多岁的老八路干部。第一批分来的十几名湘妹子,他说他一个也没看上,第二批来的是四川姑娘,他说自己是东北人,怕生活习惯不一样,也没找。第四批山东姑娘分来的最多,师政治部的黄副主任专门找小金谈了一次,让他在这批山东姑娘中选一位。他说,行。可老黄走后他却一直没有行动。
实际上,小金(那时应该是小金)不是不想找,而是思想上还有顾虑。用他的话说:“一是自己年龄比那些老八路、老红军小得多,不好意思和老同志争;二是担心自己过去在旧军队中替国民党军干了不少事,现在没脸和这些老牌的共产党争媳妇;三是自己真心想趁年轻多干点事,立志不到三十岁不结婚;第四,最重要的是前几批分来的姑娘中,我一个也没看上,长相和文化水平都比我想象的差。再说有几个好一点的,还没等到你了解到真实情况,早就被别人抢走了。所以,前四批我们部队分来上百名,我一个也没找上。”
吴小玉她们是第五批进疆的女兵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不再完全是为了解决老兵的婚姻招来的女兵,而是新疆军区的领导有目的招收的急需人才。当然。这也得符合进疆女兵“必须是未婚女青年”这一必备条件。
用当时王震将军的话说:“这叫一举两得,一专多能,一物多用。”当时,部队中三十岁以上干部的婚姻问题都基本上解决了,也就不用怎么抢了,男女双方都有了一定的挑选余地,有想法的人大都可以从容不迫地解决自己的个人大事了。
吴小玉她们这批女兵是新疆军区根据各方面建设需要。从上海、天津、南京等地招来的三百二十六名专业知识分子,分到塔里木垦区部队的只有八人。而分到金队长测绘队的只有六人。当时的塔里木垦区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开发准备,从国防部队精简下来的几个农业师,全部云集塔里木河沿岸,等待围垦塔里木盆地。按计划,这支部队要在除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南边部外,沿沙漠边缘开垦出几十个大型国有农场。金队长就是从塔里木河上游垦区,抽调来专门负责中下游地区大片待垦荒漠紧急测量任务的。
他们是去年8月份来的,当时,只有他一个光杆队长和一架测量仪。无奈,他拉着师长任晨到国防部队的炮兵营,硬是要来了五个测绘兵,就:开进了大漠腹地。
吴小玉她们六个女兵,则是4月份才分来的专业人员。
老金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师政治部的一位干事赶着马车把六位姑娘送到了金队长的驻地。
干事把老金拉到门外,指了指背手风琴的吴小玉说:“黄副主任让我告诉你,这个姑娘不错,让你抓紧了。千万别再让别人抢去了。听说这姑娘不仅文化高。而且还会拉琴唱歌。”
老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谢谢首长关心。还是顺其自然吧。”
干事就说:“别,到时候可再也没有姑娘给你了,听说这是最后一批。今后不招女兵了。”
实际上,就在吴小玉她们进门的时候,金队长的眼睛就发亮了。
胡杨林里,老金将一束火红的红柳花,轻轻地插在吴小玉和周玲莲的墓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说:“她(指吴小玉)生得小巧玲珑。来的时候穿的棉衣又肥又大,背上还背个大手风琴,见人就是一笑。甜甜的,让人总也忘不了。后来,大家熟悉了,我发现她还挺皮,是个特别惹人喜爱的小姑娘。”
老金说着话又用胡杨树枝编了一个很大的花环,放在她们的墓前。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长久无语。
陪同我们一起前来的农一师宣传部的老朱说:“金教授,咱们把这墓修修吧?”
“不,千万别动。就让她们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吧。”老金说:“干啥非要分出来,黄沙与坟茔一色,胡杨和红柳齐放,这是难得的风水之地,将来我死了也埋在这里,跟她俩做个伴。但千万不能立碑,更不要堆得太大,最好是一夜过后风吹平,沙丘连绵万里郭。真正地回归大自然。”
我说:“那可不行。到时候想来看看你都找不见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心里有就行,心里有就全有了。”老金说:“‘文革’中,我被关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没来,等到了1980年来的时候,一下子就走到这里了,根本就不用找。”
金教授在吴小玉牺牲后,一生没有成家。
“文革”结束后,老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到了塔里木的农垦事业上,在塔里木农业大学一直干到退休,现在还担任着课题研究任务。
说起吴小玉和周玲莲的牺牲,老金说:“那天一出门,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本来我带第一组去沼泽地的,而她们第二组的任务是去大沙丘南边,测量基准条田。可到了作业点,她们几个提出来要调换任务。说是要到沼泽地去拔点沙葱,晚上回去改善伙食,我就同意了。她们几个就在副队长许亮的带领下去了沼泽。可是到了中午一点多的时候,测量班的小王就跑来叫我,说吴小玉和周玲莲出事了。我跑去一看,沼泽地里只有一汪清水,水面上还飘着吴小玉的红纱巾……”
据许亮说,那天他们第二组到沼泽地后,就展开了测量作业,吴小玉和周玲莲两人,担负插杆任务。快到沼泽地深处时,许亮还提醒她们两个要注意安全,先试后进,千万不要硬往里闯。为防止发生意外,许亮还让一个战士砍了一根胡杨枝子,让她们边走边用树枝子试探着前进。
再说,许亮他们的测量点离这边也只有几百米,有什么事也好接应。开始,他们的测量挺顺利。等测量到第八杆时,她们也进到了沼泽的深处,吴小玉跑的是第二杆,和跑第一杆的周玲莲交替前进着。由于地形比较复杂,杆距只有两百米。沼泽地里许多地方都有水,人得踩着一个个的草包子往里走。有些地方草包子之间的距离太大,她们就得跳着前进。到第八杆时,吴小玉就又走到了周玲莲的前面。中间有几个包子相距太大,吴小玉就用标杆撑着跳了过去,但是,这次她前面的另一个草包子太远,她用力一跳,还是落在了水里,标杆也深深地插进了泥中。她用力拔杆时,自己却陷进了沼泽中。她越挣扎就越往下陷,只几秒钟就陷到了胸部。在她后边的周玲莲急了,甩下自己手里的杆子就往里边跑,等她抓住吴小玉的手时,吴小玉已经陷到了脖子。周玲莲一边用劲拉着,一边哭喊着救人……
许亮和另外两个测绘兵,亲眼目睹了这一瞬间。
他们几个人甩下手中的活,拼命地向沼泽地跑来……
吴小玉不见了……
周玲莲也不见了……
冲在最前面的战士说,他看见吴小玉沉下去时,还让周玲莲快放手,可周玲莲死活拉着她就是不放,自己也陷了下去……
周玲莲是头朝下陷进去的。看来她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吴小玉拉上来。
战士说:“我冲到沼泽边时,看见周玲莲只剩两条腿在上边乱蹬着。好像下边有什么东西往下拉她们一样,一转眼就不见了。最后水面上只留下一串泡泡……”
“当时我们对沼泽太不了解了。谁也没想到沼泽会一口把一个大活人吞进去,防都没法防。”老金说,“我们几个人,望着那越来越清的水和水面上吴小玉的红纱巾,谁也没想出办法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大活人几秒钟就不见了……”
她们两个就这么走了。走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痛苦都没经历就从人们的面前消失了。然而对活着的人来说,痛苦却是巨大的。因为就在她们出事的前三天中午,金队长才给吴小玉写了一封求爱信。信是在午休的时候,金队长亲手交给她的。姑娘接过信后,什么也没说,像早就知道信里的内容,红着脸转身跑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收工时,她才对落在后边的金队长说:“我早就知道你会给我写信的,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老金问她同不同意。
她说:“你自己知道。”
老金就有了把握。
吴小玉又说:“我们来的时候,师里的黄副主任就给我介绍了你的情况。现在你得答应我,等这片条田测完了,咱们再……”
没等到吴小玉说完,金队长就说:“我答应,我答应。”
可这才过了一天的时间,老金望着水面上的红纱巾说不出一句话来。
和金队长一样痛苦的,还有副指导员杨明生。他和周玲莲的婚期都定下来了……
两位女兵的葬礼。是在她们牺牲二十天后举行的。
那天,垦荒部队一千三百多人,全部参加了她们的葬礼。随后,又根据老金的提议,在离沼泽不远的地方安葬了吴小玉留下的那条红纱巾以及她和周玲莲生前的一些衣物。
当天,垦荒部队又在她俩的衣墓前,举行了宣誓仪式,并从附近移来了三十六株胡杨栽种在了她俩的墓旁。
吴小玉和周玲莲走了。
不久,师政治部下发了一道命令:给金队长行政记大过一次。原因是没有照顾好两名女兵。
组织上问老金有什么意见。老金说:“太轻了!太轻了!那是两条人命,两条人命……”
从此,老金再没离开过塔里木,也没成家。一直伴着吴小玉走到了今天。
胡杨林里还在下着雪。那是胡杨的种子。如果第二年有雨水的话,沙漠里还会长出新的胡杨来……
老金立在夕阳里,背后是绵延的沙丘和无边的金黄。一轮剪影式的画面十分清澈,甚至有点透明。
老金一生苦苦守护着永远十八岁的女兵……
老金的心是年轻的,吴小玉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