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听你的,去做那件事情,你会开心吗?会对你的统治有很大帮助吗?”她的表情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坚决,每一个字都说得如此清晰。
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水蓝色的荷花池上掀起了一阵淡淡的涟漪。
在另一个历史里,他亲手杀死自己妹妹的那天,他将她抱得那样紧,仿佛连一秒钟都不肯把手放开。
她能感受到自己是那样强烈地被需要、被依靠。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单纯的想法,想让他笑,想让他开心,想让他忘记所有的忧愁和痛苦。因为她会在他身边,她要在他身边守护他……
“薇……你喜欢我吗?”
“嗯,喜欢。无论你做什么、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即使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我还是喜欢你。我要留在你身边,守护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如果你会开心的话,我就会去做。”清脆的声音好像一枚银针掉落在水晶上,浅灰色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那样坚决。
“如果这样可以巩固你的统治,守护你的疆土,守护你……我就去做。”
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特殊神情,可紧接着,那一切就被冷漠的外表深深地掩盖。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每一个埃及的子民都有义务守护这伟大的太阳之国,我的妹妹。”
艾薇脸上的微笑还来不及凝结,就被深深的绝望无情地吞噬。
“那么为了埃及,你就嫁给古实的国王吧。”
我选择回来,不过是想要对他好。这一次轮到我守护他,轮到我令他快乐。
所以即使他忘了我,即使他爱着别人,只要可以看到他,我便感到幸福。
真的吗?
不管是谁,从陛下吩咐的那一刻起,冬就是殿下的人,万事从殿下的利益出发,万事依殿下之意,不让殿下受半点委屈。
“恭喜艾薇殿下。”
日常居住的小屋子里,这两天骤然热闹了起来。内务官带着数名侍女、侍者穿戴整齐毕恭毕敬地来到艾薇的住所,将法老的赏赐一一献给艾薇。饰品、香油、华服、珠宝,全部是出自宫廷的名家之手,无一不是精打细做,别具一格。
三千年前的埃及,引领了当时西亚一带的流行风潮,而统领全国的王室,更是所有新潮装饰的起源地。美丽的奈菲尔塔利王后每一次在高台上接见臣民之后,底比斯的少妇们都会争相模仿她的装扮。
艾薇面前摆放的,就是站在这风潮顶尖的各种服饰。洁白而轻薄的亚麻长裙,饰以黄金或钻石的冠状头饰,天青石、孔雀石与光玉髓珠制成的项链,紫晶珠点缀的耳环,象牙雕刻的手镯,一切的一切无不使用了当时最高级与质量最上乘的材料,多半是只有王室才可以使用的特级贡品。
法老的赏赐被一批接一批地送进艾薇的房间,狭小的厅堂渐渐被华丽而沉重的箱子占据,老侍女朵局促不安地看着内务官指挥着侍者们不断地出入这栋简陋的房子,不免有些迷茫。可转头望去,自己年轻的主人却未曾显露出半分愉悦,她只是斜倚在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赏赐。
搬运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为首的内务官恭敬地向艾薇鞠躬,大声而礼貌地说道:“殿下,陛下的赏赐全在这里了,现在卑职给您念唱一下清单……”
艾薇并不看他,只是微微地摆了摆手,示意他没有必要读下去了。
内务官立刻乖巧地深深拜礼,一挥手,就带着奴仆,齐刷刷地退出了艾薇的房间。
艾薇呼了一口气,继续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
朵颤颤巍巍地走上来,带着几分不安地问道:“殿下,难道宫里流传的谣言是真的……”
艾薇没有回答,轻轻地拿起箱子里一件白色的亚麻裙,冷漠地打量着。几近透明的质地,细密而精致的褶纹,几乎看不到的针脚,轻若羽毛的质感。她想起了曾经在孟斐斯的那一切,那间为她而造的密室里,摆满了这种华丽而昂贵的女性用品。直到今日,她才再一次地明确,她要的并非是那浮华的物质,而是藏于其后的对她百般娇宠的热爱,是如今这些同样奢侈的物品背后所没有的那一份深沉感情。
她将裙子扔到一边,将身体蜷缩在大大的椅子上,脚指头微微缩起,陷入了浓浓的沉思当中。
在回到未来的那一百天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他。
她找到所有关于他那段历史的书籍,细细地阅读,从中寻找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超强的阅读能力和记忆力帮助她清晰地记下了三千年前的西亚及北非地带的地理划分、国家局势。生活在现代的人们透过世代相传的民间故事以及对残留下来的各种古迹的研究,在摸索当中,得以窥探跨越千年之历史的冰山一角,悉心描绘出那个时代大致的轮廓。
尼罗河畔的埃及,在第十九王朝拉美西斯二世继位的时候,虽然不是版图最大的国家,却是地中海沿岸、红海两岸实力最为强盛的国家之一,叙利亚、利比亚、亚述、努比亚,或是在极速发展却尚不成气候,或是早已臣服于埃及的强大力量,名存实亡。
唯有赫梯,屹立于地中海对岸,对这片丰饶的土地虎视眈眈,甚至敢于挥动铁器,武力相向,成为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里的最大的敌手。即使在卡迭石之战数年后,两国依然争战不休,彼此的每一个举动,都牵扯着对方下一步棋局的摆放。赫梯是埃及的战略要敌,也是国策之优先所在。
而支撑赫梯运转的那名背后的君主,不管时空如何变幻,依然会是拉美西斯心头挥之不去的最强对手。
艾薇相信,拉美西斯每做一件事情,背后都会有着清晰明确的目的作为支持。他充满智慧,亦冷静非常。尚不满二十岁的他就可以隐忍蛰伏三年,以鸿门宴一举肃清宫中毒瘤;继位之初,略施小计就将利比亚、赫梯与王室内奸三方联手的阴谋轻描淡写地打破;他用人大胆,却将一切掌握于手中;他游戏于风险之间,却又轻而易举地凌驾于其上。他的每一个决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缜密非常。
那么……
把她远嫁至努比亚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三千年前,努比亚即被称为古实王国,它位于埃及的正南方,与上埃及接壤,是埃及与黑色非洲的接壤与过渡之国。后世闻名遐迩的阿布·辛贝勒,即位于当时努比亚的北部。
自他决定将她嫁去努比亚,已经过去了十数天。出行的日期迟迟没有确定,但是艾薇即将前往努比亚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民众都知道法老已经承认了艾薇的血统,并要将她嫁给古实的国王。
她不明白,若是因为厌恶她,那么正如他所说,大可轻易地将她暴尸沙漠。如果说是因为政治原因,在拉美西斯二世的时代,埃及与努比亚的关系可以用一千万种方式来形容,但是以联姻的借口证明“世代交好”,是绝对不可能被选中的语句。
对于那曾经由数个黑人部落组成的国家,埃及对于他们的需求应该只会是征服!自诩为神的子民,怎会甘愿与那看似下贱的民族平起平坐?如果这些假设都不成立,所谓的政治原因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可以知道的是,自己的前往一定是会对他产生巨大帮助的。他送来华贵的赏赐,不仅仅是一种物质上的报答,更是一种对世人的暗示:艾薇是公主,是大埃及法老的妹妹,如今的法老承认她的王室血统。他依约从侧面对她的地位进行了肯定,无非也是一种无言的暗示;她也会依照他的要求前往努比亚,去完成那个未知的使命。
可以帮到他,她应该是开心的吧,但是此去,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么样,又会怎样才能再见到他呢?
“同一个未来,只能对应唯一的过去。或许我离开他远一点,历史就不会因我而改变了……”艾薇喃喃地说道,竭尽全力地安慰着自己,“更或许,缇茜说的是对的。”
冥冥之中必然有宿命的存在,或许,她的宿命就是又一次离开他,然后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回到未来。
不,或许她此次回到这个时代,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一旁的朵突然抬起头来,苍老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艾薇,“殿下,您刚才说的……”
艾薇一愣,转过头来,“同一个未来,只能对应唯一的过去……”
“不是。”朵竟然有几分激动了起来,她上前几步,略微混浊的眼睛牢牢地锁住艾薇,“您是从哪里知道那个名字的?”
缇茜,她是说缇茜吗?艾薇惊讶地看着朵,刚要开口相问,但这疑问尚未出口,就被门口传来的谦恭的声音打断了。
“艾薇殿下,冬请求接见。”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艾薇心中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那是一轮冬日的太阳,安静地挂在略带灰色的天空上,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散发着略带温暖却始终是冷淡的光芒。
就是这样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缓缓地走进了艾薇的房间,身后恭敬地跟着两位年岁看起来比他大很多很多的臣子。少年有着清澈而俊美的脸庞、匀称而结实的身体。及耳的短发,是淡淡的棕色,随着脚步的一起一落散发出充满韵律的跃动。
站到艾薇面前,他微微弯身,非常有礼貌地说:“殿下,冬拜见。”
发音为“Dong”的文字,可以是鸫,可以是东,可以是栋。
艾薇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汉字:冬。却不是寒冷的冬,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风的冬天。不冷不热,却有着令人舒爽的天气。顿时,她对眼前的少年产生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他行礼的方式说明他应该是拥有一定的地位的,于是她也略微客气地点点头,“冬。”
少年带着略显腼腆的笑容,修长的手臂指向身后两位拘束的臣子。两位老臣立刻向艾薇行大礼,但是那姿态与其说是对艾薇的尊敬,不如说是碍于眼前的冬而只在面子上敷衍一下。
“陛下吩咐我过来,带上了两位学识渊博的资深官员,让他们为您介绍一下古实的文化、背景。”
听到这样的介绍,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朵脸色突然一变,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略带慌张地问:“艾薇殿下,陛下真的要将您嫁给……”
还不等艾薇回答,冬轻轻一侧身,后面就走上来两个侍者,一左一右搀扶住了朵就往门外带。
“陛下还吩咐,朵年纪已经大了,怕不能好好服侍殿下,以后就让我跟着殿下,在殿下到达古实的首都之前,作为殿下身边的贴身侍者。朵的工作会另行安排。”
朵是被半强迫地拉出屋子的,气氛骤然变得有几分尴尬。少年清澈的笑容虽然没变,但是艾薇对少年的好感在这一刻已经添上了几分怀疑。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追问,只是依旧稳稳地坐在凳子上,静观其变。
拉美西斯要利用她,所以暂时不会有人敢动她,她可以坐下来看看这是上演的哪一出。
少年微微颔首,笑眯眯地对身后的老人说:“西珂、罗布,你们可以开始讲了。”
两名老臣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其中一位深深地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开始用咏叹调般的语调说道:“陛下希望埃及可以与古实建立良好的友谊关系。艾薇殿下身为埃及唯一一名未婚的适龄公主,是连接两国友谊桥梁的不二人选。”
另一位接过话来:“古实与埃及南部接壤,是埃及重要的邻国,两国的交好将对埃及的政治地位产生重大的影响。”
“下面就由老臣来为您介绍一下古实王国的文化和您出嫁时需要注意的礼节。”
臣子声音洪亮地说着,冬在一旁礼貌地看着,侍者在门口恭敬地待命。艾薇从身边拿过一杯朵之前倒好的水,一边听着老臣的叙述,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泥制的杯子,当臣子说到“尽力服侍古实的国王”这一句的时候,那杯水就劈头盖脸地飞了过去,尽数泼在他的老脸上,还附带了一个杯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文官一下子懵了,紧接着面孔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青筋在脑边突突突地一根根跳起来,尴尬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冬连忙上前一步,声音里带有了几分为难,“殿下,罗布讲得不好吗?那冬换另一位臣子给您讲解吧。”
艾薇面无表情地拿起箱子里昂贵的白纱裙,轻轻地拭去手上残留的水珠,对眼前狼狈的景象不加理会。
“殿下,罗布大人从陛下登基前就开始在外交院任职,读过无数文书,目睹过无数事例,您怎么可以对他如此不尊敬?”另一个名叫西珂的臣子终于义愤填膺地喊出声来。
艾薇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不知道?”她在椅前站起,白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着狼狈臣子的鼻子,“对王室成员说谎,会被判极刑!”
埃及嫁出的公主,为了服侍古实的国王,这样的语句绝对不可能是拉美西斯愿意承认的。这两位臣子虽然看似恭敬,但是言语间使用的词语、腔调却难以抑制地暗示出了对艾薇身份的几分鄙夷与不敬。
但此时,他怎会知道,居于这瘦小身体里的艾薇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可怜公主,隐藏在其柔弱外表下的,是一颗桀骜不驯的倔强灵魂。
不管是在哪个时空,绝对不要随便看轻艾薇·拉·莫迪埃特!
“老臣说的句句属实,艾薇公主您远嫁古实,就是为了以联姻的形式巩固两国的友谊。艾薇公主殿下还是请坐好听老臣将古实的一些情况陈述完毕,以方便择日起程吧!”
“住口!”艾薇掷下一句,气势慑人,“古实是什么地位,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百年前,那儿不过是由数个黑人部落组成的区域,虽有长远的历史,却抹不去好斗的天性,部落间的斗争此消彼长。在图特摩斯屡次三番的攻打下臣服、统一,才建立了如今算是王国的体制。大埃及帝国的太阳之子民,肯与这样的民族结成世代友好?为什么?凭什么!”
罗布的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抑制不住破口大骂,就在这时,礼貌的声音已经从后面传出,“罗布,你没听到刚才殿下的话吗?”
两名因权威受到侵犯而恼羞成怒的臣子不由得迷茫地回过头去,可冬的表情却一如刚刚走进房间时,那腼腆的笑容就好像从未变过,而那句命令的话语仿佛根本不是出自他口。
“陛下吩咐,由我担当艾薇殿下的一切命令。”他依旧是笑着的,“快退下。”
两位老臣一时愣住。
冬偏过身子,手向门外一指,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只要殿下吩咐,你们就要遭受极刑,还听不懂吗?”
罗布、西珂原本的不满此时已被十足的恐惧代替,他们慌忙大大施礼,一边嘴里念着“冬大人恕罪、殿下恕罪”,一边快速地往屋外逃跑。
冬转回身,腼腆地挠了挠头,
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看来还是陛下的力量大”,接着就转回头看向艾薇,“殿下,令您不快了。陛下吩咐冬照顾您,冬必然会尽全力完成您的命令,请殿下稍等片刻,冬就换其他的臣子前来。”
艾薇重新蜷缩回椅子上,揣摩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从他的恭敬里却找不出半丝虚伪。虽然说自己开口,两位老臣就会获极刑,但是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却也不一定有这能力。他看似不经心地赶走了他们,实则是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尴尬僵持,给足了自己面子。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她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自己好像渐渐习惯了这个时代对这个身体的定位,突然间有一个人对她如此敬重,她反而不习惯了。
冬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随即就又展露出一个有些傻傻的笑容,清澈的眸子诚恳地看着艾薇,“殿下,不管是谁,从陛下吩咐的那一刻起,冬就是殿下的人,万事从殿下的利益出发,万事依殿下之意,不让殿下受半点儿委屈。”
“噢……”这也是作为“交换”的手段的一种吧?艾薇故作漫不经心地撇开自己的视线,平静而淡然地说,“我早已答应陛下前往古实,其中的道理我都明白,绝不需要陛下特意派人来劝说,我只想安静地度过出发前的日子。”
少年立即躬身,“是的,冬了解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殿下了。”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少年安静地站在一旁,长长的睫毛被阳光映出了一片影子,落在他深胡桃色的眼睛和其中一颗没有半分杂质的黑色瞳仁上。他的肌肤是象牙般的白色,艾薇这才想到,这种肤色其实并非是古代埃及人所有的,她便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你不是埃及人?”
少年一愣,随即仰起头来,看向艾薇,眼睛里又是一丝讶异,好像在说:“难道你不知道?”但是他终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依旧礼貌地回答:“冬确实是外族人。”
他顿了一下,快速地看了艾薇一眼,又补充道:“陛下在用人方面并不排斥外族,这一点冬也十分感激。”
她点了点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咳嗽了一下,抬出了有史以来最庸俗的托词,“对不起,那天之后发了场大烧,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冬想了想,才又点点头,安静地站回了一旁。
艾薇顿了一下,再次发问:“朵怎么样了?”
冬微微垂首,淡淡的棕色短发柔软地掠过他的脸颊。
“陛下派我前来,是因为朵确实年纪大了,在出行古实时无法胜任保护您的责任,加上之前她曾经忤逆过法老,现在应该已经被赶出宫去了吧。”
艾薇一惊,却又随即收回脸上的表情,一歪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咄咄逼人地说:“难道他认为你就可以保护我了吗?你不是礼塔赫他们祭司院的人吗?难道你要靠着祈祷保护我吗?”
面对艾薇近乎质问的一连串问句,少年只是垂着头,声音依旧那样礼貌斯文,“殿下放心,冬一定不遗余力。”
二人沉默了数秒,冬才开口:“殿下如果暂时没有别的吩咐,冬先告退了。冬会安排专人照顾您的日常起居,待出发的日期定下来,冬会服侍殿下准备远行的。”
说到这里,艾薇才记起还有一件事。她连忙抬头,语气肯定地说:“我想见拉美西斯。”
冬驻足,转身,“没有陛下的准许,恐怕殿下您很难觐见……”
“没有关系。”艾薇灰色的眸子看着冬,娇小的身体迸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坚定气魄,精致的脸庞流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神色,“我虽不可以,但你是他派来的,你应该可以见到他。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发生任何事情,都由我全权处理,与你无关。”
冬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结在脸上,视线一时无法从艾薇身上移开。过了好久,他才又挠了挠头发,那双深胡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是的,殿下,冬明白了。”
她想让他快乐,她想让他幸福。这种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即使自己会因为哀伤而化为一片阳光下轻轻飞舞的尘埃,她也在所不惜……
对艾薇来说,每一次与拉美西斯的会面,都是异常珍贵的。看到生命在他身上流动的感觉,看到他笑、他生气、他冷漠……如此,她就会觉得是那样的开心,就会觉得自己跨越三千年、历经生死的一切选择,都是正确的。
虽然在这个历史里,他不记得她,他讨厌她。但是她却想看到他,想把自己曾经对他的感情,通过每次简短的接触,尽可能多地表达出来。通过眼神,通过态度,通过每一次匆忙又略显残酷的对话。
就好像是为了补偿,补偿自己在另一个历史里让他伤心、让他痛苦的一切作为。
她从箱子里翻出了一袭白色的亚麻裙穿好,像以前一样将裙摆挽至膝盖,然后用一枚简单的别针别起来;她将自己几乎及地的发丝高高盘起,用黄金制成的发簪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最后从额头处拉起一层金色的薄纱,遮盖那苍老的银白发色。
她照了照镜子,然后又照了照镜子。
这个肉体,真的很像自己。
虽然没有了阳光般耀眼的金发,虽然没有了尼罗河水般蔚蓝的双眼,但是白皙的肌肤、精致的脸庞、深邃的眼窝、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切都与真正的她有些神似。
她几乎怔住了。
这具古怪的身体,与她有什么关系吗?虽然旁人不会一下子就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一切骗不过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个三千年前的公主,居然与自己如此相似?
“殿下,可以出发了吗?”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冬踏入了房门。在深胡桃色的双眸触到身着白衣的艾薇的那一刻,问候声戛然而止,转瞬变为了显得有几分唐突的沉默。
隔了几秒,依然如此安静。艾薇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向冬。
那一刹,他适时地躬身施礼,浅棕色的头发完全挡住了他此刻脸上的全部表情,又恭敬地问了一次:“殿下,可以出发了吗?”
“嗯。”艾薇轻轻地应了一声,向门外踏去。
年轻的护卫站直身来,深胡桃色的眼睛落在她瘦弱的背影上,俊逸的脸上带着几分思索的神情,直到艾薇回过头来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连忙快速迈开步伐,对着银发的公主展开一如既往无辜的微笑,恭敬地说:“抱歉,艾薇殿下,这边请,陛下现在应该在书房。”
艾薇最后一次来底比斯,是在遥远的三千年后。点点街灯倒映在深黑的尼罗河上,就好像闪耀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宝石。她站在岸边,背靠护栏,望向现代埃及的那个叫做卢克索的小城市,广播里放着《古兰经》的诵唱声,身着穆斯林大褂的男人和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匆匆地从街上走过,伊斯兰教的气氛已经完全掩盖住了古老埃及原有的风格和气质。
她还记得自己的那几分伤感。透过怡人的晚风,她可以看到跨越了数千年的卢克索神庙。走过斯芬克斯通道,她可以看到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静静地立在神庙的入口处。虽然少了几分生气,但通过他的姿态和穿着,依然可以判断出他就是她一直爱着的人,即使经过一百万个黑夜与白天也无法忘记的人。
她就站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前,回想记忆中的底比斯王城。
气势恢弘的百门之都,每到夜晚,便会被灯火映射得更加金碧辉煌。在王宫更是如此,即使是在拉神沉入地底的夜晚,那华丽的宫殿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住在底比斯的老百姓,有时候还可以听到竖琴、七弦琴、竖笛和小手鼓组成的欢快而略带神秘感的乐曲从宫殿里飘出来;在王宫里站岗的守卫,有时候可以看到衣着暴露却异常艳丽的舞女被带领着进入宴会厅。
法老的书房隐在充满青葱树木的庭院的一角,无论宴会厅里是如何的吵闹,那一隅永远都是安静的。从那间房,可以听到浑厚平稳的尼罗河水声,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底比斯西岸。
他会花很多时间在那里。当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时,当有心事要思考时……她曾经在那里短暂地陪伴过他。但是时光太短暂,短到她自己都记不太清,那间书房究竟是什么样的,他繁忙的身影又是什么样的。
“唉!”艾薇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将十指反向交叠,呼吸间眼前匆匆晃过了三千年,来不及梳理思绪,只能由自己灰色的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仿佛与记忆中丝毫没有改变的底比斯宫殿,脑海里无法抑制地、凌乱地闪过曾经经历过的一幅幅画面。
“殿下,这边走。”冬在一边轻轻地说,修长的手臂延伸向一旁点燃着灯火的小路。
艾薇一愣,转过头来,茫然地看向冬,突然觉得那张清澈而俊美的脸庞骤然如此陌生,一下子无法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与他相对应的位置。
见她没有反应,少年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去,轻轻地拉起艾薇洁白而冰冷的小手,搭在自己包着金色护腕的小臂上,依旧礼貌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不确认和一丝说不清的紧张,“殿下,路比较暗,让冬带您过去吧。”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茫然地缓缓颔首。冬略带腼腆地一笑,随即挺直后背,将艾薇搭着的手臂略微抬起,向前伸出,不急不缓地引着艾薇,沿着略微发暗的小路,向庭院深处走去。
由整齐的石头铺成的小路,旁边摆放着照明的灯火。间或有手持武器的卫兵,安静而充满警戒地站在道路两旁。认出是冬引着艾薇走过来,他们才缓缓地躬身以示欢迎。
路的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场。正对着一扇厚重的深棕色木门。上面精细地刻画着法老的形象。门口的士兵看到了冬和艾薇,纷纷下跪,恭敬地说:“冬大人,艾薇殿下。”
冬是拉美西斯身边的人,虽然没有王室的血脉,却拥有相当高的地位。艾薇是真正的公主,冬服侍的人,但是被士兵不自觉地放在了冬的名字后面。在这个王权至上的时代里,一个人的地位如何,完全取决于法老的心思。虽然法老间接承认了艾薇,但是在每个人的心中,她的地位仍然排在王室庞大族谱的末位,甚至不如某些得宠的朝臣,即使她身上流动着来自塞提一世的血液。
冬停下脚步,放下手臂,“我要觐见陛下,请代为通报。”
士兵面露难色,“但是……大人,奈菲尔塔利殿下正在里面,请大人稍晚些再来觐见吧……”
奈菲尔塔利,这几个字好像直接穿入耳膜打在她的心底,让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虽然这里不过是书房,虽然奈菲尔塔利与拉美西斯在一起天经地义,但是她却很难不去猜测他们在一起做什么、为什么会在一起、他会对她说什么。但是她不能问,也不该问,嫉妒渐渐扭曲成一种深切的悲伤。她捂住自己的心脏,虚弱地呼吸着。
“殿下,不如我们改日再来觐见吧。”冬看着艾薇惨白的脸庞,轻轻地说。
艾薇咬紧下唇,摇了摇头。她要等一等,有些话,她想今天说。
如果今天见不到他就这样回去了,她想自己会死的,她会因为那浓浓的哀伤带来的心痛而死……
正在犹豫间,那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地打开了,室内明亮却冰冷的光线泻了出来,打到了艾薇的身上。
“你怎么来了这里!”
尚未抬头看清来者,艾薇已经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跌到了站在身后的冬的怀里。
她狼狈地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女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埃及少女,整齐的短发,古铜色的肌肤,稚嫩的脸上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与想法。记忆如同潮水涌进了脑海,她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舍普特……”
脑海中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身体本能地等待着听到一声略带紧张却又极尽恭敬的回应。但是现实来得猛烈,轻而易举地将假象彻底毁灭。
“呸!你还好意思叫我的名字!都是你害死了姐姐的小公主!”少女稚嫩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她双手握紧拳头,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双目死死地盯着艾薇,“陛下饶你不死,不代表我会放过你!你最好死在古实,永远不要回埃及!”
看着她愤怒的样子,艾薇就好像从未见过眼前的这名少女。她曾经是艾薇最喜爱的小侍女、艾薇在这个世界牵挂的朋友,她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但是眼前这憎恶的样子是为什么?耳畔这愤怒的语气是为什么?
她这样憎恨自己这个身体,因为由这个身体操控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受她控制。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珍视的人们全都受到伤害、全部憎恶她。
这种无奈与无助的感觉混杂在一起,使她无可避免地开始犹豫、开始动摇。
她慢慢地低下头去,手握成小小的拳,指甲狠狠地扎入掌心。
她为何执意要回来?她回来仅仅是为了确认自己失了朋友、失了爱情、失了在这里生存的所有意义吗?
这并不是她的风格啊!
那么,她究竟要什么呢?
“舍普特。”温柔而庄重的声音缓缓响起,愤怒的少女方才缓缓收起了气恼的表情,侧身鞠躬下去,嘴里恭敬地喊道:“王后殿下!”
那温和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便是一阵沉默。艾薇却能感到一道哀伤的视线正在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骨头都看透了。
她没有抬头,因为她不敢去看自己眼前的女人。
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掺杂着几分尴尬,彻底制止了她的行动。
“如果她能长大,也可以出落得如你这样美好的身形。”见她始终没有抬头,王后叹气一般地轻轻说了这样一句,随即缓缓地从艾薇身边走了过去。莲花的清香混合着黄金首饰叮叮当当的声音,渐行渐远。
她始终没有抬头,即使舍普特从她旁边路过的时候,狠狠地推搡了她一下,她依旧默不作声。
幸好冬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牢牢地扶着她。
不然她一定会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在这个历史里,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超出她可控的范围。但是只因错入了这具古怪的身体,只因又一次逆反时间顺流的真理,一切就好像副作用,全部打回,落到她的身上,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回来,真是个莫大的错误。
只为了自己能自私地看他一眼,只为了自己能在同一个时空再与他共呼,她竟将自己迷失在历史无情的洪流中,无法超脱。
连自己,也不像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支撑着自己站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黄金头纱。平缓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她安静地转头,看向略带担心的冬,灰色的眸子闪着冷静的光芒,仿佛刚才尴尬的场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