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书房足足有三个艾薇的寝宫那么大,金黄色的基调,精心砌成的墙面上暗刻着象征王权的王家纹章。烛火充满活力地燃烧在房间四周,使得没有电力支撑照明的房屋内部依然光线充足,明亮非常。以莎草纸为载体的文书、信件被整齐地置于一排排深色的木质书架上,金色的装饰被灯照反射出华丽的光亮。宽大的桌子后面摆放着一张国王宝座,椅背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秃鹰。
那是这间偌大的房子里唯一的椅子。在这个房间里,即使是作为非正式的议事场所,依然只有法老可以就座。
拉美西斯端坐在国王宝座之上,安静地阅读着手边的莎草纸。他身着白色长衣,棕色的长发随意地落在肩上。房间里还飘着淡淡的莲花香气,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色饮品。大厅里面传来了女人的脚步声,鞋底轻轻地落在青花石的地板上,发出规律的踢踏声。他微微蹙眉,目光并不离开手中的文书,只是淡淡地甩出一句:“不是叫你回去吗?我说过晚上会去你那里。”
脚步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骤然安静得宛若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他不抬眼,亦丝毫不介意是谁站在自己面前。
只过了数秒,一个清脆而明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陛下,我是艾薇。”
他一顿,随即抬起头来,视线里骤然出现了一名娇小的少女。
她依然是一身朴素的白衣,不戴任何首饰,不着任何胭脂,就跟那日在荷花池边见到的一模一样。灰色的眸子里面闪着几分灵动的光芒,丝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让他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她在距离他数米处站定,微微抿起嘴唇,奇妙的气氛瞬时带有几分僵硬。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身影,在她的脸颊上慢慢凝住,琥珀色的眸子细细地打量着她苍白的面孔、深邃的眼窝、挺立的鼻子、精致的嘴唇,最后落在了她戴着金色头纱的银发上。
“摘下。”他冷冷地抛出了一句。
“什么?”艾薇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并没有任何特别的首饰,那么究竟是让她摘下什么?
他站起身快速地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手指不带任何怜惜地拉住她头上金色的薄纱,仅停了一秒,便用力地扯了下去,连那枚簪子都被拽落,摔到青花石的地面上,发出冷冷的声音。
他眯起眼睛,带着几分专注看着她银色的长发散落了下来。
因他莫名的举动,艾薇几乎呆住,张着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她尚未让声音回到自己的掌控时,他已经转身坐回到椅子上,又一次拿起了莎草纸文书,“念在你答应为埃及远行的份上,我不追究你擅自进入我的书房的过失。有什么事情,你快说吧。”
她一顿,看似涣散的双眼骤然射出锐利的光芒,清脆的声音淡淡地答道:“我是来和你谈判!”
谈判?她刚才说的两个字是谈判吗?他眉毛一扬,放下了文书,几近透明的眸子紧紧地锁住眼前的少女,他的妹妹!虽不出声,但是情绪已经透过他的眼神表达,质疑?嘲讽?
不去深究他眼里可能的任何信息,艾薇轻轻地抚了抚自己银色的长发,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以我一个足够诱人的饵的身份,来向你一个迫切想要征服古实的人,谈判。”
她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快速地说了下去。
“古实不似埃及土地丰饶,不如赫梯武器先进,不像叙利亚地理位置重要,不过是与埃及南疆相连。若如那些老臣所说的,以联姻稳固古实,从而没有后顾之忧,进一步攻打赫梯的说法太过牵强。最近数年来,埃及一直从古实征收雇佣兵,自塞提一世以来二者关系毋庸置疑。我国根本不用特意嫁一位公主过去维持关系,与其做这件事情,不如依靠联姻巩固与正在慢慢崛起的亚述之间的关系,作为赫梯的邻国,亚述的意义更加重要。
“你,若是对古实动了心,动的必然是吞并它的心。
“你要快,以最快的方式、最小的损失将古实彻底收复,为将要来临的与赫梯间的对抗,做好万全的准备。”
“你假借我远嫁古实的名义,不过是想利用我达到某种军事目的。只有我,才是埃及名义上皇室唯一一个可以出嫁的公主。”艾薇自我调侃地说着。
他不语。
“只有足够大的饵,才能让对方放松警惕。而所谓足够大的饵之中,只有我的生死,埃及是毫不在意的!”王室里只有她的生死,是他毫不在意的啊!艾薇的眼里掠过了一丝自嘲的哀伤,但紧接着这份软弱的神情就又化为了硬朗的坚强。
“所以,我要和你谈判!你的愿望,我来替你完成;我的愿望,则要你来替我完成。你自然可以强迫着把我送去古实,但若是没有我的配合,我坚信你的计划不会成功。”
宽阔的法老书房里,只有两个人。艾薇清脆的声音坚定地抛出这句话,如同一片透明的水晶,投入无形的池水,激起数层波纹,然后,宽阔的空间又渐渐变回死一般的寂静。
年轻的法老坐在桌前,左手轻轻地持着莎草纸制成的文书,透彻的琥珀色眸子微微低垂,久久没有言语;然后他猛地抬眼,细长的瞳仁倏地锁住了眼前娇小的银发公主。
艾薇并不躲避年轻的法老锐利的眼神,勇敢地与他对视,四目相接。
她知道他正在心里评价自己。
她不会退缩,亦不会示弱……
但是那眼神的交汇,是多么令人心碎。
如今才知道,爱情这种事情,原来是这样转瞬即逝。
过了许久,拉美西斯缓缓地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艾薇。他开口,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你要……什么?”
艾薇深深地闭眼,感受着痛苦慢慢爬过心脏的每一寸角落。
她……要什么?
他的无情?他的残忍?他的毫不在意?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不,她早就明白她要,她要他平安地、伟大地活下去,要他快乐。
就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作为一个旁观者,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属于他的时代里,在属于这个光明之子的时代里,变成伟大,变成传奇。
而她……
“我有三个条件。”
她看着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迷茫。
“三个,”忍住宛若潮水铺天盖地袭来的闷痛,她平稳着自己的嗓音,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对于快速征服一个国家的可能来说,不过是些细小的要求。”
“你讲。”
“第一,你要答应让朵安全、荣华地安度晚年。”
朵保护着她,但朵也忠于法老,善待朵不会是错事。
“可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二,我可以不要祭司职,但是你要追封回我母亲高级祭司的位置。”
谢谢她生下了这个身体,不然她怎会有机会回到这里再次见到他?
“我之前答应过你保证你王室公主的血统,这自然可以。”
她微微颔首,灰色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她想让他快乐,她想让他幸福。这种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即使自己会因为哀伤而化为一片阳光下轻轻飞舞的尘埃,她也在所不惜……
而她终于发现,如果自己可以带着这个身体,按照他所想的,远远地离开他的视线,协助他完成那精心策划的政治布局,就是目前的她可以在这个时空里,在不妨碍历史进程的情况下,带给他的最大的快乐。
但是……
“第三呢?我洗耳恭听。”他双手抱在胸前,绕过桌子,向她走近了几步。
迟疑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如同水一般平静,看向他,但是却好像无法聚焦。
“第三呢?我满足你!”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急躁,轻轻地在空阔的大厅里回响。
难道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她吗……
她自以为生离死别的爱情,原来在时间和空间的蹂躏面前是可以这样的脆弱不堪。
艾薇轻轻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么也允许她保留一点小小的私心吧。至少,在完成去古实的任务后,她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时空。在确认他一切都好之后,让两条画错了角度的直线越过交点,各自向前,从此二人再无瓜葛。
就这样吧!
曾经迷离的视线,在这一刻汇集成一束锐利的光芒,她终于开口:“我听说,在埃及有一个神秘的护身符。”
他一愣,她继续说了下去。
“它的名字,叫做荷鲁斯之眼。”
他扬眉,看向赶到门口恭敬待命的冬。感受到君王的视线,冬连忙点点头,“确实有这样的传说,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独一无二的秘宝。”
他看向她,她便也看回他。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真实的存在,缇茜并没有骗她。
艾薇轻轻地呼气,“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如果不想扭曲未来,就不要碰触过去。
“我相信,你会将荷鲁斯之眼带给我的……这是你的宿命,你一定会回来的。”
离开现代时,缇茜说的话,又一次在艾薇耳边响起。那时候,艾薇心中充满了各种的不屑,她只是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喝下那瓶药水,借着冲破死亡的危险,去获取一瞬的心满意足。直到刚才,她才真正地开始思考缇茜的话。
那一刻,她终于清楚自己的想法。她的理智、她的骄傲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突然跳了出来,将她凌乱的心情瞬时梳理清楚。她已经决定,决不再碰触历史,多余的奢求只能使得她的冒险变得本末倒置。她的爱情,在他获得他真正想要的一切的时候,就会归为终结,然后被永远地埋葬在她心里。
不去理他会爱谁娶谁在意谁。
不去想刚才在他屋里发生了什么。
不去管究竟谁可以踏入那美丽的荷花池。
不去看他的眼神究竟会在碰触到谁的那一刻变得温柔。
哀伤不会消失,却不会再蒙蔽她的双眼。下一步,无论如何都应当找到荷鲁斯之眼,她相信荷鲁斯之眼可以解释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在古代埃及会有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少女?为什么她与自己的面貌有几分神似?为什么自己会一次次如此幸运却略带残酷地回到“他”的身边。
爱她的他。
憎她的他。
那一瞬间,艾薇的脑海里闪过了太多思绪。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格外清澈,黑色的瞳孔犀利地锁在眼前英俊的法老身上。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去寻找荷鲁斯之眼,她借此便有了在这个时代再停留片刻的意义和理由。
找到荷鲁斯之眼,她至少可以在这场令人心痛的游戏里占据主动。她愿意前往古实,替他完成他的心愿,但那之后……她可以选择永远地离开这个伤心的时代。
“满足我这三个条件,我愿意前往古实,尽全力满足你的愿望。”
她咬住嘴唇,略带紧张地看向他。
艾薇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希望他点头,还是冷酷地拒绝。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因为看不透另一个人的心情,而感到无所适从。
直到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直到冷漠的声音不假思索地打碎她心底残留的一丝犹豫。
她重重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他已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方才放下的莎草纸书。
他原来是这样厌恶她……
她看着他微微垂下的棕色发丝,看着他淡淡的琥珀双眸,看着他修长结实的手指。
就好像这样看着他,看了三千年。
好了,她最初回来的目的达到了,她看过他了。他依旧平安、伟大地活着。
多么好。
很久很久,她终于微微地屈膝,如同最初,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声音一如刚进来时那般清脆而平静。
“陛下,谢谢。请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他没有抬头。她微微叹气,深深地闭上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骤然抬起头来,看到冬在门口略带迟疑地看向自己。他轻轻颔首,冬连忙转身向艾薇远行的地方跟去。
在厚重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透过那即将合上的夹缝,他专注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小路上,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木门重重关上,厅内一片寂静。
仿佛这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
他用力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烦闷、迷惑、不安,到底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如何说明……那个时候,杀死她就好了!
深夜如同浓墨落了下来,笼罩住充满青葱树木的庭院。
起风了,浑厚平稳的尼罗河水声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偌大的王家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莎草纸文书,结实的关节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看穿那紧紧闭合的厚重木门。
和平常一样,处理完白天的政事,用过晚餐,他坐在书房里阅读重要的文书。有时礼塔赫会觐见,与自己聊聊周边数国的局势变化;有时孟图斯会来,向自己汇报埃及边境的近况;最近奈菲尔塔利也会来,借着小公主夭折的借口,来探望自己。
生活就像荷花池的水,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涟漪。
从接掌摄政王之职那天起,世界对他来说,就不会存在任何意外,帝国、敌国、臣子、后宫、子民,一切都掌握在他手里,一切都是全盘布局中的小小棋子。庞大的帝国在父亲塞提去世两年后,即在他的操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步一步走向清晰的明天。
但是,现在,在他操控的棋盘里,出现了一枚奇怪的棋子。
这棋子原本不过是他万千棋子中的一枚。在过去的数年里,一直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握在手中,那卑微渺小的存在,甚至让他一度想要将这枚棋子从自己华丽的棋盘中彻底抹杀。他轻描淡写地布局,想要一杖将这棋子的存在狠狠地碾成碎末。但是,这简单的举动却偏偏没有得偿所愿,从她在他杖下幸免于难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无法控制这枚棋子,再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
她,开始变得让他捉摸不透。
依然诡异苍老的银色发丝。
依然奇怪别样的灰色眼眸。
依然病态罕有的白色皮肤。
依然是父亲的情妇所生的下贱孽种。
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她有那样的勇气,可以在法老暴怒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侍女;她有那样的坚强,在他讽刺她时却能微笑地说愿意为法老做些事情;她有那样的见识,可以在从未踏出深宫的情况下,明确地指出埃及、古实、赫梯、亚述等诸国的局势……
荷花池畔,金色的阳光和蔚蓝的池水带给了他奇怪的错觉,一度失控的举动让他懊恼,一怒之下便决定强制改变她的命运,几近幼稚地通过这样的手段来证明自己对这枚渺小棋子的绝对控制权。然而她平静的回复让他内心更加混乱。今晚见到她,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冷淡与漠然。扯掉令人产生错觉的淡金薄纱,提醒自己那银色的发丝正是来自于在自己身边待了十几年,自己最不屑、最蔑视的血统下贱的妹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她贸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可否认地又一次大大地逃出他的掌控,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大胆的行为居然没有激起他的怒意,反而让他饶有兴味地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在他对她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个令人厌恶的妹妹总是躲着他,总是带着怯怯的眼神看着他,从来不敢质疑他的任何命令。
他实在想不到,她竟敢贸然觐见,还自信满满地扔下两个字“谈判”。
虽然依旧是那样略带生疏,但是她比他一直以来理解的要聪明太多、锐利太多。
礼塔赫、孟图斯,包括那些自己身边位高权重的臣子们,谁会与法老谈条件?而他无论如何猜测也想不到这个敢于与自己谈条件的人竟会是她一个女孩子,他的妹妹。
他细心隐藏着在那一刻心底划过的细小的波动。他想继续听下去,她究竟要什么?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她与他谈条件,条件虽然是三个,但是他一开始便清楚明白,重点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个条件说完,她停顿了下来,娇小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看向他。
那一双眸子好像是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看着其他更为遥远的地方。那浓密睫毛所覆盖的眼睛里,充斥了一片让人捉摸不透的大雾。他极少见到雾,只有一次,在一个甜美的梦之后,他走出大殿,在太阳尚未出现的清晨,他看到底比斯被淡淡的雾笼罩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明喻的虚无感,好似触手即是,却又遥不可及。只是在太阳撕开云层后,那种朦胧的感觉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她眼中的神情,就宛若一场雾,但是远比曾经所见的更加浓密,不管他如何去猜想,也抓不住她思想中的半分端倪。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她出现那样的神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假思索地同意满足她三个条件,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乖乖地前往古实,帮助埃及,帮助帝国……但是在那一刹,他竟蹦出了一丝古怪的想法,希望她的第三个愿望是,让她留在埃及,不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
在那一刹,一种奇妙的冲动好像凌驾于所有的理智分析,他竟然觉得,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予。
不管合理与否,不管可能与否。
只要她说出口,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满足她。
究竟是他在下棋,还是棋子迷惑了自己?
他突然急躁起来,她眼中的雾,好像在那一刻铺天盖地地弥漫了出来,以征服性的姿态涌进了他的心里。
“第三呢?我满足你!”他脱口而出,那一句完全不像自己说出的话。来不及懊恼,来不及撤回。
迷茫的那一刻,她眼中的大雾却突然散去,清澈的眸子好似剔透的晶石,锐利地看着自己,却已读不出半分的犹豫。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唇边勾起了一丝微笑。荷鲁斯之眼是什么?答应她又有何难!她并不是因为要帮助他,她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要他快乐”,原来原来只是为了这所谓的秘宝,她就可以心甘情愿地离开埃及,前往古实,嫁作他人妇!
内心如此混乱的人,只有他一个吗?
突然烦躁了起来,烦躁到他无法控制。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在那一刹,他看到她重重地闭了一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他狼狈地转身逃回到自己的位子,再一次拿起文书,想要强迫自己的思绪能够再一次聚集在那张纸上。但是脑海中却依旧塞满了毫不相干的思绪,没有办法不去在意方才还隔着偌大的桌子、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曾经是那样厌恶她,所以他本是那样乐意让她去扮演一枚可以远离自己的棋子。但现在,他却无法再忽视她的存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错觉,究竟是为什么?谁能告诉他?
这样的迷茫令他烦闷,令他……惧怕。
原来,他也有怕的东西。
他重重地放下文书,仰头深深地呼吸,然后身体靠向椅背。深棕色的发丝沿着肩膀流淌下去,他用力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烦闷、迷惑、不安,到底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如何说明……那个时候,杀死她就好了!
他右手紧紧地扣住胸前的薄衫,俊挺的眉毛重重地蹙起。
但现在……做得到吗?
突然哪里也不想去,他只想入睡。在过去的一千个夜晚,他只想见到她……唯有她,才能安抚他凌乱的心情,轻而易举地打消他所有的迷茫。
“拉神,哈比女神,请让我入睡,我要入睡,我想在梦中再次见到她……”
风吹过高大的蕨类植物,发出沙沙的声音,眼前的灯光轻轻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寂寞地落在空阔的地面上。低沉的声音融入深夜微凉的空气,一次又一次,那样虔诚,那样无奈。
他曾下令,将初生的以色列男婴一律杀死。这迫使幸免于难的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翻越西奈山,逃出埃及。
“荷鲁斯之眼,到底是什么?”艾薇从地上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里抽出一根金色的发带,将头发在脑后束起来,然后又用脚趾将放在床畔的凉鞋勾了过来。
冬有点儿发怔地看着艾薇那种完全没有半点儿公主样子的行为,犹豫地开口:“殿下……其实可以叫侍女来……”
“不用了,我一向只需要一个仆人照顾,朵已经不在了,难道还叫你去做不成?我自己来吧。”语气中略带嘲讽,艾薇一身轻便的洁白短衣,灰色的眼睛眨一眨,又坐回床边,双手撑住下巴,看向冬,“你知道荷鲁斯之眼的事情?告诉我。”
冬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你还要它做什么?但是良好的修养使他依旧非常礼貌地回答了艾薇,“其实冬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坊间有传说,真正的荷鲁斯之眼只有一颗,价值连城。”
“哦,”艾薇点点头,然后又笑了笑,“好,那我今天出去转转。”
“但是……殿下……那个……”看着艾薇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就要往屋外走,冬一下子慌了手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修长的双臂一下子展开,略带腼腆地将艾薇挡在了狭小的房门前。
“噢?不是这样看,还不知道你挺高的啊!”艾薇抬头看了一下冬,看起来俊秀的脸庞,却没想到已经高出了自己半个头,“让开让开,我要出去。”
“殿下,因为您很快就要……呃……嫁到古实,现在还是待在宫里比较安全。”冬小心地选择措辞,以免惹得艾薇大发脾气。通过这两天的接触,他发现这个容貌古怪的公主,根本不像其他人盛传的那样软弱、内向、文静,反倒像一个一旦被踩到尾巴就会大发雷霆的小老虎。他可不想没来由地被她教训一番。
艾薇歪头看了看冬,然后一拍掌,“嗯,对了,我这个样子出现在底比斯的大街上是有些怪。”她转身走回那堆箱子翻来覆去地找到了一顶在当时颇为流行的深蓝与黑色相杂的假发,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稍微整理了一下,然后又走到房门前,洁白的小手轻轻推着冬的胸,“可以了,让开让开。”
冬的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粉红,他轻轻地抓住艾薇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放了下来,“陛下会担心的,艾薇殿下。”
艾薇轻快的表情在那一刻突然凝结,秀气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但只有一秒,笑容就又回到她的脸上,“他不会的,再说,”她两手拉着冬的胳膊,硬是把他拽离了门口,“我这是出门去找荷鲁斯之眼的线索,找到了还可以加快我去古实的速度,我这样配合,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是……”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趁着那个空当,艾薇就从他的身侧灵巧地转到了房门外。
“跟我一起去?”艾薇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毕竟对古代的底比斯还不那么熟悉,她可不想迷路。况且,冬好像还挺有地位的,很多一般人去不了的地方,带着他就会容易不少。
“跟我去,你可以看着我,而且拉美西斯也不会责怪你。”
冬叹了口气,其实她本没有这个权力出去的吧……看着艾薇转过身去快速地向前走,他只好无奈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今天他正好也要出门,那就依着她吧。
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底比斯一如既往地被刺眼的阳光笼罩着,砖土制的房屋泛出了华丽的淡金色,蔚蓝的尼罗河上漂着数只小船,借助悠闲的微风缓缓地移动着。街上来往的市民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他们背着自家的农作物,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向底比斯城中心的交易市场走去。
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艾薇却无暇顾及。她知道自己这次是偷溜出来,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工具,一旦被拉美西斯发现,说不定从明天开始就会将她彻底监禁,所以这一天的时间弥足珍贵,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出荷鲁斯之眼的线索,然后再见机行事。
一切比最初回来的时候清晰了不少:首先,荷鲁斯之眼是确实存在的;其次,得到荷鲁斯之眼,可以大大增加她古实之行的主动权。一旦目标明确,接下来就简单了。
她目前的首要举措,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荷鲁斯之眼。虽然得到了拉美西斯的承诺,但是他的多疑、他的冷酷,在远离爱情的光环笼罩之后渐渐显露了出来。荷鲁斯之眼是她在古代的生命线,所以她不能也不愿意将此生杀大权交于他人掌控。
爱情固然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但盲目地送死她却不肯。在古实之行里帮助他,并且自己还能活着,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荷鲁斯之眼虽然已经是当地非常流行的护身符,但若想追溯起源,必然是直接从神庙开始追查起来更加方便。作为上埃及的首府、埃及的政治及宗教中心,底比斯汇集了古埃及最为庞大且华丽的神庙,不能不说为艾薇接下来的举动创造了非常便利的条件。
“那么,就从卡尔纳克神庙开始吧。”在街边一角,艾薇有条不紊地对站在一边的冬说,“去那里找个人问问。”
冬眼前一阵眩晕,“殿下,一般的祭司不会知道像荷鲁斯之眼这种可称为秘宝级别事情的太多信息;而高级的祭司……”
“没关系,”艾薇眨眨眼,“你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吗?”
冬一愣,“冬这次出来得很仓促……”
艾薇盯着冬白色长衣下金色的护腕。
冬叹气,利落地摘下护腕,向艾薇递过去,“就只有这副护腕了,殿下如果喜欢,就拿去吧。”
艾薇接过护腕,嘴边勾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分量不错,你会发现这个东西在我手里会比留在你胳膊上有用得多。”
这叫……什么理论?
但这个护腕并没有如同艾薇所说的字面上的意思那般真正地留在了她手里,而是直接被她送进了工匠铺,被砸了个稀巴烂。
“在这个以物换物的时代,这种大型的金饰还是很能派上用场嘛。”这样说着,艾薇提着碎金子,带着脸色铁青的冬冲进了底比斯的集市。
很快,艾薇便一手拿着一个从市场上交换回来的略带古旧的小盒子,另一手提着装着冬那副被打碎的护腕残尸的小袋子,与冬踏上了前往卡尔纳克神庙的路途。
“殿下,这个盒子……”冬看着那个有些破旧的木制小盒子,一肚子委屈想说却又说不出来。那是一个大约有两只手宽的盒子,上面凸刻着象征着轮回的画面,而在背面则是一个荷鲁斯之眼的纹章。最为重要的是,那盒子被一把生锈的小铜锁扣了起来。也就是说,大家都不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艾薇却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冬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委婉地说:“没想到殿下对古董也有研究。”
艾薇看看冬,无辜地说:“我不懂啊。”开什么玩笑,这已经是一个属于古董的时代了,她怎么会比古董更懂古董……
冬感到一阵眩晕。但是他依旧带着那副傻傻的笑容看着艾薇,“这个盒子的价格确实比一般的盒子贵了不少……”
艾薇白了他一眼,“你不用说了,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你是礼塔赫的人,我说到底也是一个女祭司,想要进到神庙里去,应该并非难事。关键是如何才能打探出相应的信息。”艾薇吸吸鼻子,举起盒子,“这是我刚刚想出的办法,在我的那个……那个……反正就叫做‘抛砖引玉’。换言之,人们倾向于交换信息,胜于仅仅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