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朵死死地扣住拉美西斯的脚面。
下一秒,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起脚,将这衰老的侍女狠狠地踢到了一边,“打入死牢。”
“住……住手!”每说一句话还带着血腥的味道,强忍住心脏撕裂般的剧痛,艾薇用尽全身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柔软的后背笔直地挺了起来,她将下颌微微扬起,双眼带着哀伤地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男人。
“不管我做了什么,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杀死我。”她微微停顿,尚染着鲜血的手指向摔跪在一旁的侍女朵,“但是,她只是要保护自己的主人,如此忠心,应该嘉奖才对,你若因此将她处死,其实是本末倒置之举啊。”
他一愣,仿佛从未见过眼前的艾薇,又打量了她一遍。
“连你也胆敢插手了吗?埃及是我的,你忘记了吗?”
“正因为埃及是你的!”艾薇的心脏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眼前泛起一阵阵的黑暗,冷汗顺着脸颊不住地滴落,双腿正在微微地颤抖,她快不行了,也许说完这句话,她就会真的死去了吧……但是,但是她知道这个衰老的侍女在保护自己,她知道老侍女也同样忠心于法老。
她不想看他错杀一个对他忠心的人,她希望能有更多效忠他的人在他身边,这样真正要害他的人接近他的机会就一定会少很多,不是吗?
“你是人与神间唯一的中保,你是上下埃及的正义,因此你更应当恪守公正,奖惩分明。”
那一刹,她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读到了一丝迷茫,但那种别样的情绪转瞬即逝,紧接着就只剩下宛若雕塑般冰冷的面容。
她自嘲地苦笑,费尽千辛万苦,她终于与他在这个历史里得到了一次珍贵的会面。
而这第一次会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会面吧,如果他能一直记住她该多好!就算她马上就要被处死了,她还是会一直记得他的,因为她的记忆即使经过了三千年的洗礼,也依然没有抹去他的烙印啊!
想到这里,她更加用力地抬头看着他,更加用尽全力地想要挤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如果他也能记住她一点点,希望他能想起她那张快乐的面孔。
但是,意识正在飘离她的身体,力气也正在随着希望流逝,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她再也站不住了。
她努力地看着他淡漠的琥珀色双眸,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双眼慢慢合上。黑暗笼罩了所有视野时,一句发自心底的呢喃流露了出来,“真好……能见到你这样活着,真好……”
在倒下的那一刻,她听到大厅里先后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拉美西斯……
你果真如同史实一样,爱着那个美丽的王后了吧。
我想对你好,我想守护在你身旁……
这次……已经没有机会了吗?
宽广的尼罗河承载着肥沃的泥土,平缓而稳重地流淌了千年。
炽热的风拂过了尼罗河两岸,高大的蕨类植物直挺地伸向了晴远的蓝天。
繁华的底比斯,宏伟的底比斯,如今依然屹立在宽广的尼罗河畔,注视着每一位隶属于太阳之国的臣民。
寂静而肃穆的底比斯西岸,今天迎来了一场宏大的法典仪式。
在宏伟神庙的包围之下,全埃及最好的防腐师与司管死亡的第一先知聚集在王室的死亡之家,为不幸夭折的公主举行隆重的下葬仪式。
年仅半岁的小公主因为恶疾死在了母亲的怀里,现在她就要被敲碎头颅,抽出脑髓与内脏,风干后制成木乃伊。
整个上埃及都弥漫着浓重的哀伤,这是法老拉美西斯与王后奈菲尔塔利的第二个孩子。
传闻在病发时,祭司没有及时并正确地向司掌死亡的欧西里斯神祷告,才导致了病情的恶化。如此简单的错误,导致了王室血脉的消亡。而这位犯下严重而愚蠢错误的祭司就是塞提一世与情人的孩子、卡纳克神庙的女祭司、法老的妹妹艾薇公主。
民众对于这位艾薇公主早已颇有微词,坊间流传的负面谣言全部来自于她特殊的身世。
塞提一世情人的孩子。
传说中塞提一世的神秘情人,是一位奇怪的女祭司,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猜得出她的将来。她的长相异于普通的埃及人,同时具有预言未来的能力。她曾经预言,法老的肉体将在三千年后被无知的后代挖出、丢弃;预言底比斯将变为沙化的废墟;预言埃及将被现在甚至名不见经传的小民族夷为平地。
人民惧怕她的力量,同时也厌恶她的力量。但塞提一世这个残暴的法老是那样地爱她,不惜将她立为神殿的第一先知,以此来保护她。
而这一切却仍然无法抹去人们从心底对她的抵触。
十七年前,他们生下了一位公主。塞提一世大喜过望,当即赐予她公主的称号,并授予她继承母亲第一先知职位的权力以此佐证她的血统。就这样,又过了十二年,塞提一世去世了。在临死前,他依旧想着要让心爱的女祭司和女儿艾薇能够名正言顺地生活在王室,而立下由她们世袭祭司的遗嘱。
而在他死去的当天,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名深受他宠爱的情人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年幼的艾薇,自此再未出现过。
女祭司的神秘失踪被自然而然地与塞提一世的死联系到了一起。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法老刚刚前往另一个世界,他最宠爱的情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情说不通,于理更是讲不清!
在一片旁人对这个古怪的女祭司的不满与怀疑声中,拉美西斯继承了父王的王位。他依照遗旨授予了艾薇祭司的职位,却以其母亲作为塞提一世的宠妃擅自离去、抛弃责任为由,剥夺了她第一先知的权力。
然后,一晃就是三年。
就在人们要渐渐淡忘这位被遗弃的公主时,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爆发了。
请愿被不停地送到祭司院,再由各神庙文书记录于莎草纸上呈送给法老。人们敬仰法老,人们爱戴王后,人们疼惜王家的血脉。多年的积怨聚集到了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要求,将那魔鬼的后代艾薇公主,尽快处死。
“我要考虑一下。”
空阔的底比斯议事厅,绘有王家纹章的长长薄毯,笔直地指向位于正中的宽大王座。盘踞于椅背的金质秃鹰,锐利的双眼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威风凛凛地看向厅内。
年轻的法老将书记官递上来的一沓莎草纸轻描淡写地扔到一旁,轻轻地靠在精细的国王沙发上,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瞟了一眼大厅中央略带紧张的臣子,“我已经撤掉了艾薇的祭司之职,但是她毕竟是祭司院的人,是否处死她,要等礼塔赫从下埃及回来后再作决定。”
“是的,陛下。”司管内务的臣子恭敬地回答,对法老的旨意不敢有半分反抗。
“但是民众那边……”
“就说艾薇已经被软禁,对她的处决近日公布。”
“是的。”臣子慌忙叩首,大厅里的文书官飞快地将法老的意思记录在了纸上。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拉美西斯微微地撩动自己深棕色的发丝,“讲。”
“是的……”臣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王后殿下那边请求接见……陛下已经数月没有去造访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否……”
“不见。让她好好休息便是。”浓重挺立的眉毛紧紧地蹙起,拉美西斯冰冷而果断地掷下一句,不等内政官回话,他已经拿起了手边的莎草纸,明确地下达了逐客令。可怜的官员被冷落在那里,思考了数秒依然不知应该如何继续这话题,只好恭敬地叩拜行礼后,略带慌张地退出大殿。
法老的气势果然可怕!看来全埃及只有礼塔赫和孟图斯大人能够自如地应付他了。此次虽然收了王后殿下的人的好处,但依然是没能美言上几句,真是无法交差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传说陛下非常宠爱奈菲尔塔利王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信息了。在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后,无论那个可怜的王后通过何种渠道如何请求见面,他都吝于赏赐她一眼。
但是陛下确实是最宠幸奈菲尔塔利的。奈菲尔塔利生的孩子都被加封丰厚的领地,奈菲尔塔利的每次怀孕都是举国大事。难道只是为了子嗣吗?如果是为了子嗣的话,哪个女人不都是一样的?
内政官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头皮,一脸的不解与迷茫。他一边嘟囔着“王家的事情真的搞不懂啊”,一边踱着步子向王城外走去。
转瞬,议事厅又恢复了寂静。拉美西斯屏退周围的侍从,将手中的文书扔到一旁,斜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微微合上了双眼。
日前神殿里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在他面前昂首挺胸的娇小身影,不受控制地冲进了他的思绪。
艾薇,他从心里厌恶的妹妹,那时他本确定是要杀死她的。小公主的死是因为恶疾发现过晚,于理与祭司本身并无关系。祭司院向民众透露出那样的信息只是因为礼塔赫如此了解他的心意,这样做都是为了将她置于死地。艾薇毕竟在名义上是王家的血脉,不管他多么厌恶她,要杀死她总是需要理由的,小公主之死,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
神殿里,他用权杖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口上。看似因为暴怒的随意一击,实则用足了力气,目的就是要一举夺取她的性命。但是……她却没有死,在他想要前去给予最后的打击时,他却犹豫了。只因那一句完全不像是她说出的话而犹豫……
“正因为埃及是你的!你是人与神间唯一的中保,你是上下埃及的正义,因此你更应当恪守公正,奖惩分明。”
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对艾薇的憎恶,恐怕多半是来源于这个年轻妹妹的母亲、父王的情人那个背信弃义、满嘴胡言的女人。其实,他对这个自己一直厌恶着的妹妹,却从来都不曾了解吧。比如今天她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来,就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印象中,在他们稀疏的那几次会面里,她总是躲着他,充满恐惧和戒备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想过她可以那样勇敢,在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情况下,果断地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奴婢。
法老的嘴角掀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原来到了现在,还有如此胆量的人。而这个能激起他些微赞许的人,竟是自己那样厌恶的妹妹。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真的逐渐偏离了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公正,过分地感情化了吧?或许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再去考虑一下,是否还要杀死她……
或者,另做他用。
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如果这样可以巩固你的统治,守护你的疆土,守护你……我就去做。
我愿以死亡为赌注,只为可以再见到他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不在乎他早已不认识我,亦不在乎他爱着别人。
只为看到他依然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只为看到他依然透彻的琥珀色双眸。
我便感到幸福。
耳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是碎石的装饰品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冰凉的布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化解了好像要灼烧她的热度。她动了动嘴唇,因高烧引起的皲裂带来了些微的疼痛,干涸的喉咙感受到针刺般的疼痛。她微微地咳嗽了起来。
“需要水吗,殿下?”苍老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她听到旁边的人慢慢地走开,然后又慢慢地走回来。略带粗糙的老年人的手小心地扶起艾薇的背,将水杯拿到她的嘴边,“艾薇殿下,请喝水吧。”
温热的水碰到嘴唇的裂口,她只感觉一阵疼痛,紧接着就一口吐了出来,用力地咳嗽了起来。
“殿下,是水太热了吗?对不起,奴婢这就重新给您倒一杯。”
“不,不用了……”艾薇嘶哑地说着,强迫集中起自己的思绪。她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看来,他并没有一狠心而置她于死地。她应该暗自庆幸吗?
她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眼前隐约呈现出了那名老侍女担忧的脸庞。
她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朵,谢谢你。”
老侍女闻言,立刻在床边跪下,老泪纵横,“艾薇殿下,奴婢应当感谢您救了我一命啊!”
“别这样……快起来。”艾薇咳嗽了一下,见那衰老微胖的身体还是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由得补充了一句,“那么,再帮我递一些水过来吧。”
朵闻言,忙不迭地站起来,匆匆从一旁的桌子上端水过来递给艾薇。趁着她离开的空当,艾薇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屋子,虽然在细节方面依然可以看出是王室所用的居所,但是简朴的家具、略显狭窄的房间、不着金饰的器皿……都可以说明,她在这个王宫里必然是一名不受法老重视,甚至是厌恶的存在。
朵,应该是她唯一的侍女吧。
想起当年在孟斐斯万千宠爱、前呼后拥的境况,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她苦笑了一下,正巧朵也回到了床边,恭敬地跪在地上,将水杯递给艾薇。
“对我不用总是下跪。”艾薇半强迫地从她手中拿过水杯,嘱咐了朵一声。她已是那样年迈,总是下跪对身体一定也是个负荷,况且在只有两个人的居所,何苦要有诸多的礼节。朵一愣,有些惊讶地看向艾薇,好像从未见过她。艾薇只顾举杯喝水,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上微小的变化。
嘴唇靠近杯口,双眼无意中接触到杯里的水面,那一刹,艾薇突然猛地将杯子甩到了一边,双手带着怀疑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全身缩在一起,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艾薇殿下,您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吗?”朵紧张地看着艾薇。
“我需要一面镜子,快给我拿镜子……”艾薇嘶哑地说着,双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情。她死死地盯着掉落在雪白被单上的杯子,声音里渐渐显出焦急,“朵!快点啊!”
年迈的侍女慌张地跑出了屋,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面小小的铜镜,急匆匆地跑回来。艾薇几乎是抢过那面镜子握在手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面容对上那面破旧的铜镜。
镜中一个陌生的女孩正惊讶地看回自己。
她的头发很长,长到几乎拖到地面。但是发色很淡,淡得几近银色。
她的皮肤很白,白到毫无瑕疵,却是过于白,白到几乎病态。
她有浓密而卷曲的睫毛,有深邃的眼窝,但是里面却是一双几近透明的浅灰色眼眸。
她有秀挺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棱角精致的嘴唇,但是她没有颜色,她就像失去所有色彩的绘画,苍白得令人感觉不到生存的气息。
这个女孩子,在眉目上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但那几分神似更令她觉得恐怖。
但是……她们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没有尼罗河般蔚蓝的双眼,没有太阳般耀眼的直发,没有水晶般剔透的皮肤。
她就像失去了生命的自己。
“这个人……是我吗?”她难以置信地将手指向镜子触去,语调里带上了些微的颤抖,指尖的触感难怪是如此的陌生,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手指,原来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除了一样的名字和略微相近的长相,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荷鲁斯之眼是真的……”她仰首向天,轻轻地呼气,“它将我送回了过去,但是却只有一半。”
只有她的思想,她的灵魂。
“艾薇殿下?您怎么了?”朵担心地看着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迷茫的艾薇,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大家所叫的艾薇,并不是她,而是这个前法老情妇所生的、发色怪异的孩子!在这个古老的世界,人们怎么会接受如此奇怪的长相?难怪大家会这样厌恶她,难怪他会想要她死……艾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铜镜放在了床上。她用手指掀起银色的发丝,透过阳光略带嘲讽地看着这古怪而苍老的颜色。
“……我究竟变成了谁?”
年迈的侍女一愣,紧接着不解地看向艾薇。
艾薇也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略带凄绝的表情,让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转瞬,她已经收敛了那哀伤的表情,撇出一个勉强的理由,“看来我发烧烧得都糊涂了啊。”然后又顿了一下,“我希望我是烧糊涂了……”
朵又有所感慨,布满褶皱的脸上骤然写满了担心,“艾薇殿下,命苦的殿下啊!”
她泣不成声,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如同所有的老人,抓住自己眼前的话题,一直在不停地重复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不论艾薇想套出什么话来,她都只是虔诚而悲切地重复着这同样的几句。
艾薇终于放弃了从她这里挖掘出什么秘密的打算,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总算明白了,在这个引向未来的真实历史里,她,不慎成了他的妹妹,而且是一个被他厌恶、令他唾弃的怪物般的存在。
她已经不再是他曾经爱过的那个……艾薇了啊。
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洒了进来,温和地倾泻在她的身上。
银色的发丝如同柔顺的溪水,经由木制的床榻流淌到落满晨光的地面。
她向天花板伸出一只手,白皙的皮肤被初升的太阳映得几近透明。她迷茫地看着自己纤细的指尖,浅灰色的眸子在快速地颤动,始终无法聚焦于一点,揭示了她复杂的心绪。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就像失去生命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下了那只举着的手,微微张启苍白的嘴唇,轻轻地唤道:“朵?”
没有人回答。
朵不知去了哪里,狭小的房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变得有几分冷清。艾薇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很多天没有下床了,既然身边唯一的侍女不在,她或许应该趁此机会,独自出去走一走。想到这里,她便支起身,努力地将脚放在地上。刚站起来走不出两步,她就狠狠地跌倒了,身体在那一刻好像不能完全被思想控制,突然脱节了一样,令她无助地瘫倒在地面上。
“这样一个古怪样貌的身体,我却还是要努力去适应。”艾薇自我嘲讽地想,若她想要留在这个时代,看来不管有几百个不愿意,还是要将就着这个不那么好用的肉体,活下去。
于是她用力扶住床畔,集中意识,又一次站了起来。
“呼这一次可不要跌倒了呀!”她打趣地说,看自己站得稳了,就一边小心地扶着墙壁,一边往屋外走去。
一出门口,阳光便毫无遮拦地全部照射在了她的身上,令她感到几分不适应。回首看看自己居住了数日的住所,不过是一个矮小的房室,周围只能找到十分稀疏的树木,和数栋古旧的偏房。放眼望去,相隔不到数十米的建筑就已经非常华丽,青葱的蕨类植物充满生命力地挺立着。那繁荣的景象,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她明了这里是宏大壮丽的底比斯王城,在那一段历史里她与他初识的地方。
她用手挡住耀眼的阳光,眯眼昂首。晴朗的天空仿佛从未改变,但历史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昔日与底比斯的初识,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但那甜蜜得令人心痛的回忆,却仅仅停留在她一个人的昨天里了。
原本属于二人的记忆,现在却只剩一个人来回味。
多么甜蜜,多么残酷。
一阵风微微地吹过来,不远处听到了些许水面波动的声音。站在这样的烈日之下缅怀过去,结果一定是被彻底晒晕,想明白这一点,艾薇毫不犹豫地提起裙摆,不熟练地指挥着自己的身体,向着水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踱去。
走了没多远,树木渐渐地变得多了起来,枝叶挡住了变得毒辣的阳光,让她感觉轻松了不少。顺着水声向前,视线豁然开朗,层叠的绿色植物包围之中,竟是一片美丽的荷花池。在埃及的宫廷建筑里,这样的构造并不少见。但不知建筑的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技巧和材料,荷花之下的水竟可以是那样的清澈,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池底。在阳光的映射下,蓝色的水由种花处至无花处开始渐变,深蓝、幽蓝、湖蓝、天蓝,宛若一块流动着的调色盘。
映着艳阳盛开的六月的荷花,不住地散发着宛若隔世的美好清香,那样纯净、那样美丽。它们分布均匀,亭亭立在这蓝色的调色盘上,俨然整幅画面的点睛之笔。
这可是平常见不到的奇妙景色。艾薇立即心生好感,几步上前,褪去简单的凉鞋,将白皙细嫩的脚放到未种荷花的蓝色池水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放松的笑容。
在这样酷暑的日子,难得可以这样舒服地享受一下。在底比斯这样繁华的城市,居然还可以找到这种没有人的清净之处,肆意地放松一下,这也算是回到这个令她缅怀已久的时代后,第二件令她开心的事情了吧!
第一件?自然是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大傻瓜。
不管他再怎样对她,能看到他仍健康地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她真庆幸自己拥有为那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下注的勇气和决心啊!她开心地笑着,调皮地踢了踢池里的水,看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展露出宛若宝石一般美丽的光芒。
不管她是什么,不管他怎么看她,她都要在这里待下去,待在他的身旁。
突然,她感到一道犀利的视线穿过层层树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抬头,蓦然发现眼前不远的树丛后隐隐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树枝将他的面貌和身体掩盖住了,只能透过繁密的绿叶窥探到一双沉静的眸子。
那是一双如同极地之海般冰冷的眸子,宛若无机质的物体,找不到半分生存的感觉,在这盛夏的炎热里,竟让艾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就好像一种彻骨寒意正顺着脚底向她的胸口蔓延。她不由得微微握紧双手,警戒地后退了几步。
可再抬头一看,那双眼睛早已消失,找不到半分端倪。
“谁在这里?”
踌躇之时,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艾薇猛地回过头去,看向声音的主人。
在那一瞬间,时空好像凝固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洒下来,落在了平整而炙热的石质路面上,荷花的清香漫溢在空气中,萦绕在身边。没有风,连呼吸的声音都要消失了。她与他站在相距不过数米的地方,彼此凝视。
久久没有说话。
那是一幅祥和的场景,一幅世界上最美好的图画。
白衣少女,站在水蓝色的荷花池旁,长长的裙摆落入了冰冷的池水,白皙的皮肤比池中盛开的花朵还要娇嫩,她微微侧身,看着不远处的男子;挺拔结实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亚麻短衣,手持做工精细的宝剑,刻有秃鹰的黄金装饰,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发亮,他屏息驻足,看向自己前方的少女。
在那一刻,她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那种以为他还爱着她的美好错觉。
可是,她怎会忘记,他的记忆里,根本不曾有过她。自己现在的样貌是那样古怪,对他们来说可谓丑陋得古怪,他怎么可能没来由地对自己心生好感?心一乱,不熟悉的肉体脱离意识的控制令她的脚下微微不稳,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身体骤然向后面的荷花池倾倒。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转身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脸。或许他毫不在意,如果现在她狼狈地摔入水池,他会立刻转身就走开吧?她只想抓住这个机会,在他离开之前,多看他几眼,把这温柔的面孔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让她可以在下一次见到他前的这段时间里,好好回味这陌生而熟悉的冰冷容颜。
身体慢慢后倾,她等待寒冷的池水无情地浸透自己的身体。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一刻,那张本该冷漠的脸上竟然闪现出了一丝担心。然后,比重力将她拽倒的速度还要快,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毫不犹豫地踏进荷花池,溅起无数水花。始终持着宝剑的结实手臂有力而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拉近自己,炙热的呼吸瞬间近在咫尺。
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慢慢坠落,落在他古铜色充满热力的身体上,落在她白皙而冰冷的身躯上。他抱着她,在水中将她轻轻地举起,将她抱至与自己平行的高度。他的呼吸是那样轻柔,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将她吹散化为空气中的泡影。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那透彻的颜色里,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丝丝难以说明的奇异感情。
如此小心,如此珍视,就像眼前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如此惊喜,如此难以置信,就像等了很久才将她又一次揽入怀中。
艾薇心中难以抑制地一阵阵激动,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魔法吗?难道他想起了她,难道……他认出了她?
她嘴唇微微张启,却说不出话来。
她好怕,眼前的所见,都仅仅只是一个梦,在她说出话的那一刹,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声音带着哽咽,她试探地说:“我是……”
我是艾薇,我依约回来了……
这简单的句子刚说到一半,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仿佛要阻止她即将出口的话语。她连忙大口地呼吸,来平缓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一阵微风骤然吹过,蓝色的水池激荡起了美丽的涟漪,茂密的枝叶相互摩擦,发出了些微声响。一片云挡住了耀眼的太阳,荷花池里的水变成了单一的深蓝。
在那一刻,魔法好像消失了。
她看着他的表情,由极尽温柔的疼惜转为几分讶异,继而转为冷漠,最后,直至是几分难以掩饰的厌恶。
艾薇还来不及说出任何疑问,揽住她的那双手臂已经残酷地放开了她,甚至是将她推开一般。沉浸在幸福中的身体骤然摔入了深邃得踩不到底的冰冷池水中。
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身体是那样沉重。盛夏的中午,她却好像沉入了万年的冰川,绝望如同刺骨的寒冷,沿着身体的每一个关节蔓延入她的血液,侵入她的心脏,胸口霎时疼痛得令她无法呼吸。
她不能挣扎,水流来自四面八方,将她紧紧束缚,令她动弹不得。
一只结实的大手穿过池水,用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在呼吸就要停止的一刻,硬生生地将她从水里拽了出来,残忍地甩到坚硬的池畔。她捂住心脏,伏在地上虚弱地喘息。他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他居高临下,淡漠地扫了一眼蜷缩在地面上狼狈至极的她。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可以接近这里。”
只有一个女人……
是奈菲尔塔利吗?
是你在这个历史里所爱的那个伟大的王后吗?
这极尽精美的一切,都是为她所建、为她所准备的吗?
艾薇心脏痛得要停止跳动了。悲哀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民众不停地请愿,想让我将你处死。”淡淡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他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于理看来,不失公正身为祭司,你没有为国效力;身为王室成员,你未曾照顾好嫡系公主。我只要一声令下,你随时都会被拉出底比斯,在炽热的沙漠上被重刀砍下头颅。”
拉美西斯停顿下来,等待着艾薇的反应。她却不发一语,好像对此并不在意。这出奇冷静的反应,让他不由得显露出一丝迷惑。
片刻,他微微蹙眉,双眼恢复了先前的淡漠,“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将功补过。不管你究竟犯过什么样的错误,从此以后,你还是埃及的公主,王室的血脉。”
闻言,她的心微微一颤,随即用力支起身体,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他,浅灰色的眸子里透彻得没有一丝杂质,“我不在乎王室的地位。”
他一愣,“你不在乎埃及王室的血统?不渴望未来在帝王谷永恒地安眠?”
艾薇咬着牙,努力地站了起来,看向比自己高了足足有一头的他,“这银色的头发,这灰色的瞳孔,本来就完全不像埃及人的面孔,不是吗?”
他蹙起眉,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平静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许久,他终于又一次开口,平淡的语调却几乎要把她撕成碎片,“不管你流淌的血液是如何下贱,不管你的样貌是怎样古怪,在他人看来,你仍是埃及王室的公主,你有义务为埃及奉献你的一切。”
她微微咬住嘴唇,看着他,直到那几近碎裂的心脏渐渐地恢复原有的跳动。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太阳从云朵中慢慢露出脸来,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
艾薇用手指扣住裙摆,轻轻地问:“如果我听你的,如果我照你说的做……”
“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王室的认可?财富?权力?”冷漠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屑,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语,好像一把冰锥,一次又一次地扎入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那样艰难。
她一顿,随即强迫自己绽开微笑,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继续说:“你会开心吗?”
他抿嘴,略带迷茫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