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小姐?”
就在此时,几分苍老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飘浮在二人间浓厚的暧昧气氛。
两个人从梦中惊醒般地看着仿佛突然出现在一旁的白发老妪。
她在庄园已经工作了数十年,这几年因为年迈,就被派过来专门负责打理蔷薇园。此刻她微驼着背,担心地匆匆赶过来,想要伸手去扶艾薇,“您没事吧,刚才看到您的车子好像……”
可就在视线接触到安卓瑞亚的那一刹,老妪的声音骤然停止了。她呆立在那里,略带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安卓瑞亚扫了她一眼,随即又将视线聚焦到艾薇的脸上。他缓缓地放开了手,语气又恢复了原先的礼貌与生疏,“那么我就先告辞了……”顿了一下,他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金色的发丝,语调再次变得温柔,“你的生日之前,我会再来看你的,艾薇。”
艾薇想开口说什么,安卓瑞亚却已经翻身下车,快步向来的方向走回去。艾薇愣了一下,紧跟着跑下车,对着他的背影连忙说:“殿下,那蔷薇……”他轻轻地挥了下手,打断了艾薇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脚步不停地快速向前走去。
艾薇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却始终无法迈出脚步追上去将他拉住。
方才那一刻……他是要吻她的吧?她会躲开吗?如果这个老女佣没有出现,或许,她会……接受吗?
“那个人不是拉美斯。”
什么?
耳边听到了一个古老而熟悉的名字,艾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向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女佣。她也正难以置信地看着艾薇,略带混沌的灰色眸子里竟然闪出了几分奇异的光芒。艾薇刚想张口,她已经更快一步说话了:“不用怀疑,那人并不是拉美斯,他应该是他的后代吧,或许是……他的第一百次转世。”
荷鲁斯之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将人带去不同时空的秘宝,你回去后,一定要找到它,不然你就无法回来。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老妪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几分哽咽。
她拉住艾薇的小臂,因为衰老而粗糙的掌心摩擦着她左腕的红色疤痕,竟让她感觉到了些微的疼痛。
“果然在莫迪埃特家族,果然啊!我等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你了。你一定回去过的吧?你是刚从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年代回来的吧?”
艾薇强压住内心的惊慌,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故作镇静地说:“缇茜·伊笛,你在说什么胡话!虽然你在莫迪埃特家族工作了几十年,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对我这样不尊敬!”语毕,她就逃跑般地转过身去,想要快步坐上车子离开。
她想逃离的是在心底隐隐燃烧起的希望,那早就该被彻底扼杀的荒谬的希望。
可是那个叫缇茜的老妪不知为何那样敏捷,竟然一下子赶了上来,以更大的力气扣住艾薇的肩膀,强迫艾薇看向她,苍老的声音里面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是那个年代吧?不是吗?漂亮的少年礼塔赫、威武的军人孟图斯……而你!你是与那个人在一起吧?看你的表情,一定是的!那个俊美的王子!拉美斯!那个能够空手驯服公牛的少年!是他吧?”
礼塔赫、孟图斯,熟悉的名字好像穿越了无尽的时空,隐隐地呼唤着她心底最珍贵的回忆。拉美斯,拉美西斯,她说的人会是他吗?艾薇直直地看着缇茜,水蓝色的眸子闪烁不定,手心里竟隐隐地渗出了汗水。
缇茜又逼近了一步,嘴中呼出的气息全部喷在了艾薇的脸上。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是的!是他!那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睛啊!那来自图雅王后的高贵血统!那睿智深沉的心灵!一定是见到了他!不然你不会对那个名字有如此反应,不然你不会和刚才那个人在一起那个人一定是拉美斯的后代!”
“你认识……比非图?”艾薇难以置信地发问。缇茜的声音宛若从遥远的地方飘忽而来,她们的对话让她产生了奇妙的错觉。她无法控制自己略带颤抖的声音,手腕的疼痛已经全部消失了,她现在只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比非图?”老妪愣了一下,紧接着眸子里闪现出几分惊讶的光芒,“拉美斯让你叫他比非图?”
“你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任何一本书上都没有的,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是鲜为人知的!缇茜知道,这说明……这说明……艾薇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竟然开始变得有几分困难。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缇茜稍稍放松了一点儿手劲,双眼显出几分迷离,好像在回忆着某些久远的往事,“那个俊美的少年啊,只允许图雅王后一个人如此叫他。但他竟然让你这样叫他……”
然后她带着几分不确定地抬起头来,看向艾薇,“他爱你,他爱上你了对吗?而你……你也……”
艾薇微微闭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盖住了水蓝色的眼眸,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久久没有说话。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多么傻啊!回到这个愚蠢的时代有什么好?”缇茜苍老的声音充满着不解。
“我……”艾薇犹豫了一下,略带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在莫迪埃特家族工作了数十年的老佣人,但她前思后想,还是选择了一句简单的解释,“我所知道的那个过去,已经消失了。”她苦笑一下,“为了让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这个未来没有改变,为了让他的未来没有改变,我不得不回来。”
为了能让他活下去。
“留在这个时代,也许是对的。你看到了吗?刚才的那个人……”艾薇勉强地笑着说,“他很像他,对吗?这一定是神赐给我的宝物,让我在这个时代依然有机会在他的身边陪伴他……我已经没有办法,也不该回去那个时代,打扰那个人的生活。”她总是让他难过,让他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危险。或许远离他,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吧……
“我想,那个人的脑海中还残留着些许过去,他应该还会爱我的吧?”
缇茜猛地一抬眼,言语骤然变得凌厉,“不,不是的!那个人绝不是拉美斯!你读过书吧?拉美斯有一百多个后代,在过去的三千年里,埃及被征服、亡国,那些曾经纯正的血统,一次又一次地与不同的民族交合,再产生后代。
“三千年!那王室的血统不知被淡化了多少倍,基因不知道被扭曲了多少!”她激动地说着,苍老的双手伸向灰霾的天空,“在第一百次变化的时候,一个异常渺小的几率,那些古老的基因重新变为了显性,并且非常巧合地数个特征同时显性。所以你看到的就好像转世一样。但是这个人,你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拉美斯,他不过是他的后代,不知偏离了纯正血统多远的后代而已!你要妥协吗?”
“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但是……”艾薇尖叫着打断了缇茜。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发丝,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了。是的,是的!她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但是,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已经不能回去了!即使她回去,他们相爱的历史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她爱他,她愿意用她全部的生命爱他!所以或许她就应该强迫自己去爱他残留的那百万分之一的基因吧!她应该妥协吧!
“我唯有妥协……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你忘记了吗?你们的爱情早已经随着那个虚幻的历史一并消失了,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又怎会随之转世?那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缇茜的声音仿佛从深冷的地狱里飘来,缠绕住艾薇,狠狠地打碎她心底仅存的能够聊以慰藉的借口。
“为什么……为什么!”艾薇虚弱地低叫,为什么,为什么缇茜要说明,她怎么会想不到……在阿布·辛贝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历史怎么会留下回忆?怎么会拥有未来?为什么缇茜不能假装不知道,假装现在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隐约记得爱过她的,是残存着他们相爱的那份美好记忆的?
“因为……我有办法,”缇茜转过身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我寻找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你这样的人……”
她躬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个玻璃制的小瓶,深绿色的瓶身上面刻画着诡异的象形文字,古旧的划痕表明这个瓶子似乎具有久远的历史。她将小瓶递到艾薇眼前,苍老的脸庞透过半空的瓶子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
“这是什么?”艾薇想从她手里拿过瓶子,缇茜却将瓶子移开了。
“这是一个选择。”缇茜缓缓地说,“看你要选择的是一次疯狂的冒险,还是一百次轮回之后残留的神似?”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艾薇紧紧盯着她手中的小瓶,那些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能够实现你的梦想的……毒药。”
“一瓶具有古老的魔力的毒药,”
缇茜微微扯开裹住自己脖子的领子,露出一片狰狞的黑色,“这痕迹一直延续到我的心脏上方,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服用它的结果!虽然,我依旧不能回去,但是我肯定……你可以。”
“你真的曾经回到过……过去?”她说的是真的吗,艾薇可以相信她吗?她给艾薇的是希望,还是那渺茫希望后重重的失望?“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把我送回那个时代……送回那个人的身旁?”
真的吗?真的吗!
“我不能把你送回你曾经待过的那个历史,因为未来只有一个。”
缇茜系上了领扣,“你不是也说过吗?那个历史已经消失了,你已经回到这个未来。因此这一次的历史要顺着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未来返回,回到真正的历史。或许那个历史里,拉美斯根本就不认识你,或许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爱上你,但是……三千年前的拉美斯才是真正的拉美斯,不是吗?”
真正的,拉美西斯……
“难道你不想回到过去再看看他吗?难道你不想亲眼确认他一切都好吗?”见艾薇久久没有言语,缇茜的眼睛里闪现出几分不确定的紧张,“还是你就甘心这样,和现代这个百万分之一的残存在一起……不!”缇茜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刺耳,“他连百万分之一都没有!”
一次疯狂的冒险?还是一百次轮回之后残留的神似?
她要回去吗?回去亲眼目睹他的数百位妃子,目睹他与真正的奈菲尔塔利是如何的相爱?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残酷?更何况,在没有回去之前,她说不定就会死在这瓶毒药之下。一次冒险,确实是一次疯狂的冒险啊!她捂住胸口,用尽全力去平稳自己紊乱的呼吸。
“难道你对那古老的年代没有半分留恋了吗?”缇茜的声音透出了稍显过分的焦急,苍老的眼睛里难以掩饰紧张的情绪。混浊的灰蓝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艾薇,紧握玻璃瓶的手微微渗出了汗珠。
艾薇看了她一眼,将缇茜不自然的表情全部收在了眼底。然后她便轻轻地、缓缓地说:“你很希望我回去。”
缇茜骤然噤声。
“为什么?”水蓝色的眼睛在那一刹迸发出锐利的光芒,仿佛看透了缇茜的所有想法。艾薇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她一步步向缇茜逼近,娇小的身体透露出几分迫人的气势,“你想要什么?为什么?”
年老的妇人步步退后,竟然被她咄咄逼人的样子震慑得一时语塞。她正思考着如何回答艾薇的问题,艾薇白皙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原本犀利的表情此时竟染上了几分决绝与哀伤。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都要试一下。”
琥珀色的眼睛,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脸颊,深棕色的长发,结实宽厚的肩膀。
以及那一声温柔得让人心碎的称呼“薇”。
她不能忘记,无法忘记……
这就是她的决定
“就算那药水对我一样无效,就算我会死亡,我依旧要尝试。我想要回去。”
缇茜一愣,接着便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嘴边扯出一丝苦笑,“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一定会回到那古老的国度。”
艾薇没有说话,水蓝色的眼睛依旧坚持地看着缇茜。
“那么我就和你直说了吧,”缇茜举起手中的小瓶子,“你若真的回去了,你要帮我找到一个东西,将它带来给我。”
“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艾薇接连问出问题来,她知道缇茜一定是有所要求,但是她丝毫不在乎缇茜会提出什么要求,她仅仅是想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她只是自私地想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缇茜缓缓地开口:“我要荷鲁斯之眼。”
关于荷鲁斯之眼,艾薇并非一无所知。
荷鲁斯,鹰神,天空的贵族,亦是埃及王权的庇佑者。
传说荷鲁斯是欧西里斯神与伊西斯神的儿子,他为了给父亲报仇与塞特神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在搏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在一个月圆之夜,荷鲁斯在月亮神的帮助下,终于打败了塞特,将左眼夺回。后来,荷鲁斯将这只失而复得的眼睛献给了父亲冥神欧西里斯。
埃及人赞颂荷鲁斯的勇敢,之后荷鲁斯之眼就成为辨别善恶、捍卫健康与幸福的护身符。这是一种拥有非凡魔力的护身符,在古埃及也十分普遍与流行,是神庙与墓室壁画上十分常见的题材。
“那个东西,即使现在到埃及也是随处可见。你若想要,我可以让人买几千几万个给你。”艾薇略带几分迷茫地说。
缇茜却并不理会,苍老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的传说,是现在的人所不知道的。得到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的人,可以在一瞬间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穿越任何时空、去往任何地方……
“我要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缇茜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艾薇,闪烁着几分冰冷的光芒。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这……”艾薇一时说不出话来。荷鲁斯本身就是一个传说,一个近乎虚假的存在。荷鲁斯之眼对于埃及来说就好像十字架对于现代世界,随处可见,但又怎会有所谓的“真正”一说?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唯一的,而且是一定存在的。”缇茜似乎猜出了艾薇的心思,她慢慢地解释道,“你手里的那瓶药水,就是由荷鲁斯之眼的碎片制成的,我曾经借助它回到过过去……”她嘴角掀起一丝苦笑,苍老的眼睛里飘过了一丝悠远的回忆。她顿了一刻,“不过,现在对我好像是没有什么用了。如果你喝了它,就回到了古代,你自然会相信荷鲁斯之眼的真实性。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荷鲁斯之眼,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究竟在哪里,但它确实存在,就只有这些了。”
艾薇心中涌起一阵烦躁,缇茜的一番话就好像一个人说“你帮我找个东西,我只知道这是个东西,一定存在,别的一概不知”的感觉。荷鲁斯之眼,就好像是一个愚蠢的玩笑。
只是她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她愿意搏命一试。
“我知道了,把它给我吧。”她又一次向那个小瓶子伸出了手。这一次缇茜将小瓶子递给了艾薇,但是迟迟没有松手。
“荷鲁斯之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将人带去不同时空的秘宝,你回去后,一定要找到它,不然你就无法回来。”
艾薇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其实还应该有另一个的,就是她那早已破碎的黄金镯,这样看来缇茜得到的消息显然是错的。或者,在心底的某一隅,艾薇也许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真的没有让她能回来的方法,她也愿意悄悄地待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一切,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令他开心,直到自己死亡。
所以,她不一定需要回来的。
只要能看到他,便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事情了。
但是,真的能再见到他吗?
此刻,缇茜却松开了手,“我相信,你会去寻找荷鲁斯之眼,并将它带给我的,一定。”她充满自信地笑着,看着艾薇不假思索地拧开那一小瓶药水的盖子。
“碰触过那古老年代的人,不要妄想能逃离这宿命的禁锢。”
什么意思?艾薇拿着药水愣了一下。深绿的瓶子里装着些微红色的药水,在自然的天光之下呈现着如同鲜血的颜色。她看了看这一点点药水,又看了看缇茜。
但缇茜却丝毫没有作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快喝吧,你若能回去,很多答案都可以找到了。”
艾薇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却没有说话。
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她拥有过那么多次任性,唯独这一次,是她感到最为愧疚,却偏偏最想坚持的。
父亲会不会担心?
哥哥会不会生气?
缇茜到底是什么人?
安卓瑞亚的事情怎么办?
犹豫间,缇茜一直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你一定会回来的。你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在你接触荷鲁斯之眼的那一刹,宿命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只要你回到过那古老的年代,你与荷鲁斯之眼的纠葛就不会解除。”
艾薇不解地看向缇茜,完全不能理解她所说的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但是老妪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艾薇手中的小瓶。
莫迪埃特家族、荷鲁斯之眼……这一切难道有着什么联系?她应该等一等,或者去问问父亲,查一查祖上留下的古文书,去寻找一下相关的线索。
“快喝下吧!这古老的药水说不定随时都会失效!”
她仿佛已经听不到缇茜略带焦急的催促声,只感觉自己的手指不听意志的指挥,如同着魔般缓缓地收紧,将小瓶举到了自己的嘴边。
只要想到喝下这药水便有可能见到他,她的心脏就好像要跳出了胸膛。
她的理智就好像要完全臣服于情感的控制。
一秒钟的延缓都会变得比一个世纪更加漫长。
一阵略带湿意的冷风拂过面颊,天空变得更加阴霾。不远处隐隐可以看到玻璃温室里娇嫩的蔷薇,红色、粉色、白色、黄色。微微抬眼,可以看到大片绿色的原野,更远处是灰蒙蒙的伦敦市。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哥哥。她不该这样心急地离去。
这是一次赌命的冒险,如果真的有神,请一定,一定让她回到正确的年代,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一分一毫,就好像烙印刻在她的心里。他棕色的发丝、他修长的手指,每一次梦境里都有他的身影,每一次呼吸都会忆起他的气息……或许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当他看到她水蓝色的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吧,想起他们曾经是那样地相爱过、那样地幸福过……
不……即使,他根本不记得她,她也心满意足。
她不会去打扰他,更不会去影响现有的历史。对,她只是想看到他,看到他平安、伟大地活着。
若就这样放弃能够再次亲眼见到他的机会,这条性命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下定决心,一闭眼,艾薇将全部药水倒进了口中。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真的逐渐偏离了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公正,过分地感情化了吧?或许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再去考虑一下,是否还要杀死她……
四周一片黑暗。
所看之处皆是虚无。
所听之处皆是寂静。
所触之处皆是空虚。
唯一真实的感受,就是心脏里那仿佛燃烧般剧烈的疼痛,顺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到了全身。那种疼痛夺取了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这就是那药水的力量吗?她要死了吗?
那么,她终究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吗?
不要,她不想死,多么恐怖的痛苦她都可以忍受,多么残忍的折磨她都可以坚持,她要醒过来,她要见他,她只是要见他一面!
睁眼,快些睁开眼睛!
“殿下!”
“她醒过来了!”
“殿下没有死!”
嘈杂的声音冲进了艾薇的脑海,古老而略带熟悉的语言在四周匆匆地响起。她胸口的疼痛变得很真实,可以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了,可以感受到干燥的空气了。她……还活着。
“艾薇殿下,您没事吧?”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却带着陌生的称谓。
艾薇略带迷茫地睁开眼,虚幻之间,眼前朦胧地看到了身穿古埃及服饰的侍女的脸。又是梦境吗?在过去数个月里千百次梦回的地方,随着每一个清晨来临而无情消失的幻觉。她闭上眼睛,又一次猛地睁开,眼前的人依然没有消失。
一阵狂喜涌入了她的胸口,随着血液的流动散布了全身。她回来了吗?她真的回来了吗?她真的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了吗?不顾胸口的疼痛,不顾地面的坚硬与冰冷,她用尽全力支起身子,环顾四周。
阳光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反射回几近刺眼的光芒,洒入大厅;高大的塑像稳稳地立在大厅中央,慈祥而冰冷地目视着神殿里的每一个人;粗大的椭圆形柱子向上伸展着,柱顶呈象征上埃及的莲花形状,支撑着高高的屋顶;柱子上面雕画的古埃及壁绘,以祭祀为主题,华丽而鲜明的色彩,勾勒出诸多名目的埃及众神;大块青花石制成的地面上立着数位身着上好亚麻长裙的祭司,他们手持各种神器,恭敬地站立在一旁;更远处,缥缈的白纱之后,隐约可以看到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看不清楚的面孔,带着几分陌生的熟悉。
这里应该是某座神庙的大殿吧……
这里是那个属于太阳的国度啊!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心脏猛地一疼,一股略带甜味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上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不让鲜血吐出来。
一名光头的年长祭司走上前来,在距离艾薇约一米处立定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已转过身去,向白纱后伫立的男子汇报,“陛下,艾薇殿下还活着。”
那清晰的“陛下”二字,仿佛使她的血液瞬间凝结了。
如果她回到了正确的时空,那么……可以称为陛下的人,只有……只有他一个了吧。在过去的一百天里,每一天,每一次闭上眼睛都可以看到的那副冰冷而完美的面孔、那双令人心痛的琥珀色眸子,如今,终于可以再次见到了吗?
他还会记得她吗?还是在缇茜之前说过的这个历史里,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没有她了呢?
艾薇突然好紧张,紧张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襟,手指关节泛出些微白色。她用力地睁大眼睛,看向白纱后正在缓缓地向她走来的男子。
突然,身旁上了年纪的侍女快步地跑上来,挡在艾薇面前,深深地向正在走过来的男子俯首下跪,言语间带着几分哭意。她虔诚而激动地大声说:“陛下,陛下!求求您,看在奴婢服侍王家数十年的份上,求您放过艾薇殿下吧!”
凄厉的哀求声在空阔的大厅里回荡。
祭司们、侍者们全都冰冷而安静地看着半伏在大厅中央的艾薇和扑倒在艾薇前方的老侍女。
艾薇不解地看了老侍女一眼,艾薇……是在说她吗?为什么要求他放过她呢?她刚刚出现在这里,还没有机会做什么会被砍头的事情啊。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随即又将视线落在了白纱后停住脚步的身影上。
光头的年长祭司缓缓地开口:“艾薇殿下没有做好一个祭司该做的事情,她害死了陛下与奈菲尔塔利殿下高贵的公主,即使现在死去,也不应有任何怨言。”
浑厚的声音于艾薇听来,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一个属于绝望的世界……
陛下与奈菲尔塔利殿下高贵的公主……
“但是!但是艾薇殿下毕竟是陛下的妹妹啊!即使是不慎犯下了错误,也请求陛下千万开恩,饶她不死!”老侍女又一次拜身下去,苍老的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艾薇睁大了眼睛,仿佛完全听不懂这一切话语究竟是何种意思。
妹妹,她究竟是谁的妹妹?他们不是叫她艾薇吗?那是她的名字啊!
“艾薇殿下不是王室嫡系的血脉,如今又犯上此等大错,理应死而无憾。”祭司的声音是如此冰冷。
神殿里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站着,大家的眼神都是那样的冷酷,不屑、鄙夷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落在大厅中央的艾薇的身上。老侍女抽泣着跪倒在艾薇面前,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
“我……究竟做了什么?”喉咙里还有些微的血丝,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艾薇用力地挺直后背,眼睛迷茫地看着白纱之后的人,不管怎样,她应该亲口确认一下,“那纱幕后面的人是你吗……比非……拉美西斯?”
大厅里一片哗然,原本鸦雀无声的神殿转瞬如同即将沸腾的热水。所有人都指向艾薇,愤怒的话语不断地向她投射过去。
“放肆!居然敢直呼法老的名讳。”
“魔鬼之女!”
“处死,处死!”
指责的气氛是如此激烈且具有煽动性,神殿的卫兵几乎要自主上前扣押下艾薇,跪倒在艾薇前面的老侍女也略带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她刚才一直维护的殿下。
就在此时,纱幕后的人对着大厅缓缓地伸出了左手,霎时间整个神庙就好像被夺取了呼吸,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有的寂静与秩序。
左手臂上金色的护腕,精细地雕刻着王家的纹章,象征着埃及最高统治者独一无二的权力与地位。
白纱被两旁的祭司恭敬地拉开,一直朦胧的面孔在那一瞬间,变得清晰而真实……
她猛地低下了头去,只因心中无法抑制的胆怯。
在许久以前,她曾经听人这样形容过,埃及的法老拉美西斯拥有一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孔。
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瞳孔,好像能够看穿这世界上的一切伪装。
他是那样睿智,又是那样理智;他是那样公正,却又是那样无情。
她却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评价,因为记忆中,那双美丽而透彻的眸子总是隐藏着无限的热情,总是温柔地看着她,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难以抑制地流露着对她的关心与怜爱。
这就是拉美西斯,这就是比非图,在她所经历的记忆里、历史里,这就是那个伟大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他们曾经是那样地相爱啊,爱到不惜伤害彼此。若这个历史里没有她的存在,若他的记忆里没有她的影子,事情究竟会是怎样……她竟开始有些怕了啊。
脚步声缓缓地接近,镶饰着金线的凉鞋终于停在了她的眼前。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淡淡地响起:“艾薇,抬起头来。”
不……这果然不是在叫她,奈菲尔塔利也好,薇也好,他是从来不会叫她艾薇的。
淡漠的声音里带有了一丝不耐烦,金质的权杖粗暴地放到了她的下巴下面,冰冷的触感转瞬打碎了她心底残存的一点侥幸,权杖微微一用力,艾薇就不得已将头抬了起来。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
艾薇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
他缓缓地在自己眼前倒下,在一个一片黑白的世界里。唯一鲜明的颜色,是他嘴角流出的鲜血,以及那被赤红浸湿了的宛若阳光般耀眼的金色战衣。
年轻而俊美的容颜瞬间苍白得如同一张没有颜色的纸,他却微微地笑着,流露着满足而快乐的神情,冰冷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她的脸庞,然后她奔涌而出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砸落到了地上。
他不停地说着什么,嘴里随之不停地往外涌着血,那声音是如此细小,令她听不清任何一个字,于是她拼命地抱紧他,让自己的耳朵贴紧他微微颤动的嘴唇。
夕阳渐渐地沉入了地平线以下,风无声地吹动着,卷起阵阵沙土,打在她洁白的肌肤上。四周是这样静谧,静谧到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脏,慢慢地、慢慢地在那结实的胸膛间,停止跳动。
她终于听懂了那句话,带着血的味道,带着温暖的味道,带着……爱的味道。
“薇……你要记得……”
“……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眼前骤然一片模糊,世界仿佛与自己再无干系,那句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话语,转瞬变为世上最残酷的告别。下颌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痛得她无法呼吸。
因那疼痛她被迫抬起头来,朦胧间看到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脸。
高挺的鼻子,俊展的眉形,宽实的嘴唇,微眯的双眼正不含感情地打量着她,一抹几近透明的琥珀色倏地划过她的心底。
这样淡漠的神情,就好像冰冷的钩针从心中抽起了一丝希望的线,然后加快速度,愈来愈快,直到把填满胸口的所有情感抽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从这一秒,足以代表过去的种种烟消云散。
她真的……曾经得到过他的爱吗?
“陛下,陛下!求求您!”老侍女扑倒在拉美西斯的脚下,痛哭流涕地亲吻着他的脚面,“艾薇殿下纵然再不对,您刚才赐她的一杖已经几乎让她死去了!如今她可以醒过来,一定是先王庇佑,求您务必网开一面!”
那一刻,残存的希望化为了空气中的泡影。艾薇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原来……那疼痛、那几近死亡的感觉是他给予的吗?为了他和奈菲尔塔利的孩子,而对她的性命不屑一顾……心猛地一疼,一口鲜血终于按捺不住,一下子从口中喷涌出来。
好痛,心好痛!
“朵,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