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素衣得着姐姐瑨妃从北燕发来的情报,捻着字条,银瞳轻转静静一笑。
姐姐说秦流璟很是奇怪,本来刚留在北燕宫中时已经呆傻,可是后来看似又已经复原;可是看似复原,又说不清哪里更加奇怪。就像迷路的孩子,纵然回家,却进错了别人的家门。
白马素衣仰头望窗外明月。姐姐说的很对,秦流璟正是“迷路的孩子”。
他醒了,却没有完全醒来。秦流璟如今不再是从前的秦流璟,秦流璟此时只是他白马素衣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
门上轻响,白马素衣等待许久的客人终于到了。巨大的青色斗篷里,缓缓露出苍老的容颜。
白马素衣一笑,抱拳一礼,“辛苦段相了。”来人正是大秦国当朝宰相、贵妃段宝珠的父亲段松德。
段松德抖落一襟月光,捋髯一笑,“素衣殿下客气。”
素衣亲烹香茶,段松德畅意一笑,“香陈九畹芳兰气,品尽千年普洱情。真是好茶。”
白马素衣微笑,“自古说‘饮茶当饮新’,唯有普洱不同。普洱历久弥香,便如人,岁月沉芳、风云为骨,比如相爷。”
以茶誉人,段相含笑接受。
夜色流转,普洱茶汤越发出色,白瓷杯里,一碗盈盈,红色透亮。
段相摇头一笑,“啧,此时乍见这普洱茶,倒像是以为在饮血了。”
白马素衣扬声一笑,“精血是人体精华,茶又是天地精华,从此而论,倒是相当。”
段相一笑,不疑有他,仰首将杯中茶喝进。白马素衣长眉挑起,银瞳里漾满了月色忧悒。
“素衣殿下夤夜邀老夫来,定是有那个人的消息了吧?”段松德单刀直入。
“相爷再不必多虑。其实如果是为了那个人,晚辈倒不必这般夜晚也要劳动相爷;晚辈是别有要事。”白马素衣散淡一笑。仿佛“那个人”从来不成为白马素衣心上所虑。
“哦?还有比秦流璟更重要的事情?”段松德如今把持大秦国朝政,早已与四家藩王撕破脸,所以那极有可能获得皇储之位的秦流璟自然成为他心腹大患。此次皇帝出题共同考核几家宗室子弟,其实便是段相在背后推动;所谓调虎离山,将秦流璟调离大秦国范围,离开四家藩王羽翼的保护,这样才好寻着机会彻底断绝后患。
段松德正愁自己不好出手,没想到白马素衣主动来结交。白马素衣更承诺,定将秦流璟毁在北燕境内。
段松德开始不信,白马素衣一介质子,自保尚且不暇,哪里有能力远赴北燕,乃至有能力毁掉秦流璟?之后南越国和亲之事突来,白马素衣翩然北上,这才让段相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质子刮目相看。
却也难怪。古来生在帝王家,哪里有简单的人?就算自己不愿,形势也会逼迫得你不得不心生玲珑。
“秦流璟没死,秦流璟却已经死了。”白马素衣银瞳一转,红唇妖冶勾起,“如今活着的秦流璟不但不再是相爷的敌人,反倒会听命于相爷。他此时不过是晚辈随便玩弄于手上的一个提线木偶……”
段相便是一怔。
白马素衣再为段相满上一杯茶,“晚辈也不瞒相爷:我岭南虽地方偏僻、民多蛮夷,但是那里却也有中原人无法驾驭的事物。巫蛊之事历来为中原宫廷所下令严格禁止,这便证明即便中原皇帝亦无法克制巫蛊之烈。”
段相挑眉,“你给那秦流璟下了蛊?”
白马素衣一笑,“从此相爷便可安枕无忧。不仅秦流璟不再为患,他此时身在北燕宫中,更能够为我们所用。如果相爷想要拿到北燕皇帝人头,相信秦流璟也能为我们做到。就算他没做成,与北燕皇帝两败俱伤,我们不过是索性借刀杀死了秦流璟而已。”
段松德闻言便是微微一凛。他一直忽视了南越国这个质子,以为他安分守己,从无大事。若是白马素衣想要对付的人是自己……段松德不由得凛凛打了个寒颤。
段相的反应,白马素衣岂能看不见?他一笑抿茶,他想要的正是敲山震虎。
在不必要的时候,尽量掩藏实力,让所有人都忽视你如一点尘埃;一旦时机成熟,便要卓然而起,狠狠在所有人心中留下嶙峋的烙印。所谓十年不飞,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相爷日后若有任何需要,我南越愿全力相助。”白马素衣再敬一杯茶,“言归正传,晚辈今晚请相爷来,为的其实是贵妃娘娘。我南越国中所出产的摩侯罗孩儿,求子最为灵验,所以晚辈愿助贵妃一臂之力。只要有了皇子,相爷和贵妃又哪里还有明日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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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宝珠打开黄绫包裹便一皱眉,“爹,您怎么又给我搜罗来这样一个东西!前日我宫里本有一个,邪异得很,女儿只觉****夜夜被他盯着,摔不碎又烧不化!好不容易借了花夭夭那丫头的手给砸碎了,您怎么又巴巴地弄来一个!”
段松德赔笑,“女儿啊,爹知道你自小便不喜那东西。只是这关系到皇储大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次这个摩侯罗,必能受孕的!”
段宝珠烦躁命人收下,屏退身边宫女,对段相轻声言,“爹,您觉不觉得近来皇上很是奇怪?他仿佛一夜便老去一岁,自打秦流璟他们离开大秦国后,便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段宝珠忍了忍,终究还是说了,“现在就连他晚上临幸女儿,都,都不举了……”
段松德闻言也是皱眉,“也许是皇上太过于忧心国事,尤其是没有皇子这件事闹的,身子每况愈下了吧。女儿啊,越是这样,我们才越应该早点有个皇子傍身,才能徐图未来啊!难道你希望一旦皇上驾崩,你也成为老太妃,被送去太妃庙凄风苦雨么?”
段宝珠咬牙,“好!那摩侯罗孩儿女儿会供起来。但愿果然能如爹所说的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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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身边的姑娘们一批批来了又走。都是来时为完璧之身,一夜羞.辱后便被带走。很奇怪,夭夭却被留下,另外静兰等三女也没被带走。
每当有被采血过的女子被带走,夭夭和静兰等三女便都会黯然垂首。她们猜得到,那些姑娘此一去,未必能活着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北燕皇帝定然不会容许这个消息走漏出去。夭夭纵然有心想要救人,无奈宫中看管森严,她不能在救出流璟之前便先暴露和牺牲了自己。
此时,没有人比流璟更重要。
但是夭夭明白,从此流璟罪业之上又会再加上浓重一笔。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北燕皇帝让他做的,毕竟那个每夜尽采处子之血的男人是流璟,他破了这么多女子的身子,这将是抹不去的血腥的罪孽。
其实上天真是不公。夭夭现在越发觉得,一次次,流璟都是以一种被动的、毫无选择机会的姿态被带入罪孽之中。却没人管他是否自愿,因为那每一次的罪孽都深重得令人发指!
就像是——上天在刻意为难流璟、惩罚流璟。
却找不到救赎之道。
自从那一夜之后,夭夭跟三女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毕竟那一晚,她们四个女子都跟流璟有过那一段凌乱的沉沦。所以三女便也避免主动与夭夭说话。
一筹莫展之中,夭夭无法忘记那晚当北燕皇帝垂首望静兰时,静兰别开头的刹那,眸子里所闪现的金色细线般的瞳仁——不像人。
还有三女的名字,皆与花有关。夭夭相信这绝不仅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巧合。
“静兰姐,那天小妹偶然听见静兰姐说起‘孤竹国’。小妹幼时没进过学,但是也在滨州的南山学院里偷听过夫子讲课,听见过他们说起的孔子称赞伯夷、叔齐二位先贤‘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听见夭夭提及“孤竹国”,以及伯夷、叔齐,三女都防备地瞪着夭夭。
夭夭坦然回望,“西周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谏阻,认为不应以臣子而伐天子,更不该将天下百姓拉入战火。商王周立,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终饿死在首阳山。”
夭夭起身静静一礼,“伯夷、叔齐便为孤竹君之子。原来三位姐姐便是二位先贤后人,请受小妹一礼。”
三人显然没想到夭夭能知道这些,并能这般用礼,便也急忙起身,敛衽还礼。
“其实孤竹国早就灭亡,我们并非刻意瞒着夭夭你,只是的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静兰望着夭夭的眼睛。
夭夭一笑,“姐姐们不说,定然有姐姐们的理由。不过小妹却从此知道,姐姐们都是可以信赖之人。伯夷、叔齐二位先贤的后人,定然有同样高洁而坚定的信仰。”
杏雨先红了眼睛,“是。所以我们一定要留在宫里,一定要完成那件事。”
梅霜扯了扯杏雨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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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等四人被收入宫中为宫女。虽然行走处处还难免有人监视,却已经不必再锁着手脚。宫墙内自然是插翅也难飞的牢笼,所以显然北燕人并不担心她们有机会逃走。
因为她们四个是第一批被流璟采过血的女子,索性便被派去伺候流璟。每晚流璟采血,都要她们四个伺候捧盏接血,以及伺候流璟沐浴。
每一晚,对于夭夭而言都是煎熬。
红帐里流璟拥着不同的女子辗转吟哦,看那些女子初时仇恨、结束之后却万般留恋的眼神。流璟这样的男子,定然是每个女子无力抗拒的毒。
这夜月圆,流璟疲惫披衣坐起。遣了静兰等三女捧血离去,夭夭收拾好床榻正待离开,却被流璟扯住手腕。
夭夭没做防备,抬眼时忘了藏起泪。流璟怔怔望着夭夭眼底的泪花,面色惨白。
红帐、红灯,红衣掩映的男子,黑发如缎。面上没有男女之爱之后的餍足,反倒只是苍白疲惫。
夭夭只觉心酸,纵有怨怼,却也再难提起。只轻声说,“殿下歇息吧。时辰已不早。”
“你明明这样难过,却为什么不责怪我?我想,或许你骂我一声,我会心里平静些。”流璟握住夭夭手腕,凤眸垂下。
夭夭心内一颤,却还是缓缓笑,“不问。不怨。不责。不离。”
流璟手指骤然一紧,便将夭夭拥在怀里。夭夭不敢抬头,只觉他抵住她颈侧的面颊,有淡淡****。
终究曾欠他多少?还能为他做什么?
那八个字而已:不问。不怨。不责。不离。
她是形魂皆灭的,曾经的种种她全都忘记,忘了他是谁,忘了她与他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索性便不问,索性只看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愿意留在他身边,愿意相信他并非刻意作恶,愿意帮他逃开这一切,愿意——独自咽下心中所有的苦。
便是这样。她不想用一个简单的“爱”或者“恨”来界定这种情感,便是这样就够了。
“听我说。我知道现在的我不是我,拓跋戎说我有一半没能苏醒过来。北燕皇家大萨满给我推过命数,说唯有‘血淬桃花’才能真正唤醒我。”流璟抱紧夭夭,双手不停看似只是为了带夭夭入红帐,其实却是为了将唇贴在夭夭耳畔低低耳语。
夭夭僵住,明白这月圆之夜或许是流璟神智略为清醒之时,他想装作临幸她,以骗过暗影里监视的北燕人,说话给她听。所以夭夭乖乖任他摆布,用心听进他的话。
“我每晚都要连御数女,这些女子都是桃花女。可能这便是所谓的‘血淬桃花’,能让我活下去。可是我要你知道,我并不愿这样做。”流璟动情抱紧夭夭,“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一旦看你跪在帐外伺候,我便——几乎做不到。”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解释。可是,我要你知道。”
流璟终于按捺不住地缓缓攻入,依旧是在佯装,并未想全然占据。流璟吻下夭夭颊边泪水,“别哭。”
他在颤抖着犹豫,停留在最后障碍之外。夭夭明白他始终想要她,却始终在犹豫。
夭夭闭上眼睛,主动抱住流璟的腰。身子如花瓣绽放,主动迎向他……
“你!”流璟惊得不敢动。
夭夭含泪迎他入深,“不问。不怨。不责。不离……是我愿意。如果真的如传说,‘血淬桃花’能救你,那我就全都给了你。”
“血淬桃花,流璟,要了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明明身子在彼此缱绻的极乐里,心却仿佛坠入泪海,绝望、孤寂。
流璟无法压抑地冲刺奔突,仿佛想将他的所有都嵌合进她的身子;可是却有一颗颗滚烫的泪珠落在她胸尖,滑下她颈侧。
他们彼此给了对方从未有过的狂喜,他们也无法自禁地在为彼此而流泪。
当流璟嘶吼着释放在她体中,夭夭也第一次主动含住了流璟的唇……他们在一起,他们的唇舌和身子全都在一起。一起狂喜,一起颤.抖。
流璟战栗着贴住夭夭耳畔,“不该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女人身子里释放过……所有精血都转化为内丹,可是这一次,我控制不住。夭夭,在你身子里我不想着‘生’,只想就此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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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北燕皇帝拓跋戎捧着内侍送来的处子采血记录,烦躁地在御书房里踱步,“每个晚上都有好几个,连续这么多日子,竟然没一个是真正的血淬桃花!”
“他为什么还不醒来,他的内丹怎么会还没成!又是月圆之夜了,鲛人泣珠之时,可是他根本还没炼成珠!”
乌龟样的张德缩了缩脖子,“皇上,是不是他形魂已经分离过久,纵然魂体还在,却已经找不回原形了?”
“不会的!桃花出,真龙现,这是天谕啊!只要桃花能够出现,那么真龙就会醒来!”
拓跋戎烦躁地望天际圆月,“龙珠,我要龙珠啊!龙珠是真龙内丹,只要吞下龙珠,我就能变成真龙,我就能成为一统华夏的真龙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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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艳芳从常云鹤身上爬起来,带着餍足,拉上衣襟,“云鹤,看在你这样卖力的份儿上,就算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夭夭,我也原谅你。啧,果然是文武双全……”
云鹤疲惫又茫然,推开花艳芳,坐起来,遥遥望天际那一轮圆月。
月有圆时,他跟夭夭何时才能逃开这一切,从此只有两人相伴?
“你回去吧。别忘了这里是王府,小心被人看见!”云鹤冷冷对花艳芳。
花艳芳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妩媚冷笑,“难道你不纳闷儿,秦流璟回不来了,北苑王府竟然能这样平静?”
“还有那三家王爷……他们可是将重宝都押在秦流璟身上。他们怎么会对此,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
云鹤眯起眼睛,“你知道他们在暗中谋划什么?”
花艳芳咯咯一笑,“云郎……我知道的秘密还多着。答应立我做辉蓝国王妃,我就全都告诉你……我懒得再跟我爹给那些人卖命了,我想要的是自己的幸福。云郎,只要你答应我,我便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我的人和我的心,都只给你……”
云鹤嫌恶推开花艳芳,“我已经决定辞官不做,离开这一切。这一切,都肮脏得让我厌恶!杀了秦流璟,为我爹和全家人报了仇,我便离开!”
“离开?”花艳芳惊讶得挑高了嗓音,“你竟然想要离开?你知道你要放弃的是什么!你要放弃你祖先留给你的辉蓝国!”
“蓝为天,金为地。这世上有资格拥有蓝金石的必然是人间帝王!你们辉蓝国便是蓝金石的主人,你竟然会就此放弃?!”
花艳芳在夜色里冷冷转眸,“你为了谁离开?你想要带着谁离开?”花艳芳声音尖利起来,“是为了花夭夭那个小贱.人!你为了她,连复兴你辉蓝国的大业都想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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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节度使官邸。邱长天正在书房里皱眉看一封书信,门口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邱长天以为是下人奉茶来,便烦躁一摆手,“我没要茶。”
“你要茶,也没人给你!”一声冷冽,惊得邱长天连忙转头,灯光下却是娉婷穿了男装,粉面含霜立在灯影里。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来了?”邱长天从小跟流璟在一起长大,跟娉婷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谁都知道娉婷不好惹,邱长天更是在娉婷手上吃过不少苦头。
有次邱长天淘气,偷骑走了娉婷的桃红马,气得娉婷跳脚大叫,警告他会摔死他。邱长天从小骑马,当然不怕;没想到娉婷搭弓射箭,一箭射中桃红马的辔头,将桃红马惊得直立起来,活生生将邱长天从马上直摔下来!
那一摔实实成成,邱长天在床上趴了大半个月才好。日后再见娉婷,娉婷便笑他,“这世上真有奇人,别人都是两瓣的屁.股,却只有一个摔成了八瓣!”
“八瓣屁.股”从此成了邱长天心上的阴影,从那以后再见到娉婷他就哆嗦。
娉婷不搭理邱长天,径自坐下,“去给我偷你爹的兵符!”
邱长天愣了,“姑奶奶,你偷那东西干什么?”
娉婷咬牙拎住邱长天衣领子,“我要发兵去救我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