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眠,朋友一幅幅精美的照片传送过来,一队队的郁金香,一枝一枝,一朵一朵,一瓣一瓣,一蕊一蕊,都像着了火,灼痛人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如疯如狂,似妖似仙,既不知含蓄,又不愿内敛,把心里的热情一股脑绽开给人看,开得她和看她的人都痴了,醉了,狂了,想起万花如绣的句子,只愿意和它对坐一整天,像一首歌里唱的:永不厌倦……
莫名想起一句话,叫做“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玄机,为什么会听到林妹妹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我从这里只看到美与时间的对抗,花和水的流变。花永远开在时间里,鲜艳永远只占其中一个小数点,美丽乍然出现又寂落萧条,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整个原野只剩下白茫茫的时间。
在这种冲突里,美丽永远是过阵雨,时间洋洋得意。
我发现我花前迷路,一霎时不知置身何地。
我穿着厚厚的皮袄和靴子,陷在齐膝深的雪里,身后是一溜深深的脚印。无力前行,只好看着高远蓝净的天空,和面前银妆素裹的森林,不时有一团白雪被长尾巴的松鼠蹬下,落地时发出噗噗的声音。
我化身一株卑微的细草,伸长细细的叶子,把自己长在灵河岸边,看鹤舞白沙,流风回雪,碧浏清水澄澈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可数。听佛祖讲经,须菩提岩中宴坐,帝释天雨花赞叹,须菩提问其缘由,帝释天说:“我推崇尊者善说般若波罗密多。”须菩提说:“我对般若,并没有说一字。”帝释天说:“尊者无说,我乃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天旋地转,花雨飘落更多。
我隐在万花如绣的花园,看蜂飞蝶阵闹纷纷,看二八美貌俏佳人,看花褪残红青杏小,看花谢花飞飞满天。
我蒙着灰尘,萎顿路旁,被行人踩踏得垂头丧气,满心悲伤。我看到一袭清凉洁白的衣裳,衣角拂过,带着庄严的芬芳。我的耶稣对着我俯下头来,他对我的慈悲让我热泪盈睫,在他面前更深的膜拜。
我成了湖上一枝荷,在公子眼中羞红了脸庞。爱的火焰在我胸中熊熊燃烧,我的公子他不知道。我目送他无视地离去,花瓣飘零,满地伤心。
我成了列维坦的画里一地月光下面沉睡的干草垛,池塘里片片漂着的浮萍中的一朵,那一条蜿蜒延伸的黄土路,躺在那里,静待游子的赤脚踏过。
我成了席慕容诗里拜佛的女子,仿佛真的在佛前祈求了五百年,今生才遇上我的那个他。我站成他窗前的一棵树,我的疼痛一直延伸到了诗外,在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里开成一朵大大的花朵,睁着眼睛,寻找上一世遗失的爱。
我成了王羲之的兰亭修禊会里的一只酒杯,一湾溪水,阮籍嵇康聚会的竹林里的一枝竹,俞伯牙手里那一弦琴,我在钟子期的墓前片片碎裂,失友之痛,其痛如斯。
我在郁金香面前迷路,我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面前迷路,我在美丽面前迷路,我在时间和美丽之间的冲突面前迷路。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故乡,也没有我故乡的哪怕一丝的气息。这里的天空美丽里透着一丝诡异,我无力自拔,只好继续迷路。我的迷路是一种不消不歇的冲突。
读懂了如花美眷,晓得了花好月圆,读懂了似水流年,知道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什么事情最后结局还不曾到来,多少人在那里臆想和悬揣,心证意证,你证我证。证来证去,其实都是无意义。什么难题都可以交给时间,钝刀磨下去,再死的结都可以解开。在时间里面,人是一个怎样可悲和微小的尘粒。
花前发问:“你为什么要开?你的美丽只是时间打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转瞬消失,为什么还要开得这样有来有去?”
花也问我:“如果不开,我怎么知道我自己是花?如果不开,我怎么证明我自己活过?如果不开,没有凋谢的同时,岂非也不是没有了命运赐我的美丽?啊,我愿意用一生能量,积聚一次灿烂的绽放,哪怕从此以后,飘零舞东风,是我的命运我也爱。”
如闻禅音,悲欣交集。花前迷路,再回头处,我非我,伊非伊,茫茫不说悲愁喜,纷纷不争亲疏密。在时间里面,我也学一朵花,静静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