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想像花儿一样开放·智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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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江独钓

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顿笑,一江明月一江秋。

不知道这是哪个写的,令人神往。一种非常理想的隐逸生活。

桃花源一经诞生,就成为人们精神的避难所和憩息地,不是偶然的。人们跌了跤,倒了霉,随时可以隐遁进去。不用它实际存在,人心处处桃花源。

而有关江湖的隐逸境界,更是文人骚客最向往之处。

文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读圣贤书,明儒家礼,佐君王侧,做平戎策,是文人本业。莫说功利心重,哪个学而有成者不愿在天下这块磨刀石上一试刀锋,正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可是,文字浸染出来的灵魂,又过于的纤细和敏感了,不像标准政客,可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被排挤和撤官革职也可以如猫从高处跌下,四脚落地,断不伤筋动骨。文人一腔报国之志,又迂执不知变通,往往会在现实的官场中败个一败涂地,像屈原一样遭谗陷,怀石自沉,像李白一样被排挤,出京浪游,像翁同和一样尽忠国事却被西太后罢免,像苏东坡一样一心为民却新党不容旧党弃。

人不是钢打铁铸,棘刺扎手也疼痛在心,更何况激情成空,壮志灰心烟灭。胸中百万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还算是平和练达的心态。前瞻后顾无路可走的时候,文人最大愿望就是隐逸江湖,万顷波中觅得自由。

中国的儒者,多是儒释道三位一体,不可截然分割,如同行军作战,进可攻,退可守。像明清官海瑞一样的百分百兼济天下,不肯给自己留一毫退路的人,毕竟少见。就是苏轼,也给自己建造一个精神后花园,安放心灵:“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可是,话说回来,何必绕一个大圈子最后起于零而仍旧归于零?莫如当初不出发。这话也不对。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有几个像庄子一样直接退隐呢?好像庄子也不是直接退隐,还做过漆园吏之类的小官。像小孩子出疹子,出天花,像年青人烈烈轰轰谈恋爱,像新媳妇羞羞答答入洞房,总要经过这一场,才能平静下来。

梦做醒了,一片迷茫,所谓济世惩奸只如棉花拳,一丝气力也使不上。精明、阴暗、狡狯的反动力量永远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除了幽幽秀谷,奇水江湖,可怜的文人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所幸山就在那里,水就在那里,纯净、安静、坦荡、沉默,静待游子。

陶渊明来了,苏轼来了,王维来了,李白来了,顺治皇帝也来了,“我今撒手归山去,那管千秋与万秋”,大家在不同的朝代奔向一个共同的乌托邦。

这样的净土果真存在吗?万事万物都较不得许多真。隐逸的理想化的生存状态,和济世的理想化的处世状态一样,都只存在于想像中和文字里。最美的花向来开在想像里。丰子恺先生也说,见到“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名花的时候,不相信这便是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是象征富贵的牡丹。所谓有万花如绣,和桃花源、江湖、山林一样,都只存在人们的想像里。

不是吗?看看这些弃世的隐居者。陶潜种豆南山下,天天短衣襟小打扮,挽裤腿,扛锄头,披星戴月,劳作不止,还落得个草盛豆苗稀,这可不是丰衣足食的保证。酒不够喝,饭不够吃。隐逸不是神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偶尔的一次心灵放飞,还有诸多苦楚要一肩承担。

真的要驾着小船,万顷波中得自由了,可是江上风波恶,海上空气湿,即使没有性命之虞,也有关节炎之虑。肚皮饿了怎么办?像日本人一样吃生鱼?还是架火吃烤鱼?文人啊,不是渔夫,吃不了三天就受不了啦。你以为你是楚留香吗?花不完的银子,还有千娇百媚的大美女们伺候饮食,该吃饭了,端上香喷喷的烤鱼,一杯红酒,还有一片柠檬呢。高级西餐和高级的隐逸。就连赐金放还的李白,也没有这般享受和这等气派。

行到水穷处,脚疼不疼?坐看云起时,风冷不冷?谁给你肩着行李?谁给你背着衣包?真要餐风饮露?只是餐风不能饱,饮露不疗饥。

这些大煞风景的事情不能考虑,否则就叫作俗气。本来文字就是理想化的东西,用它来搭建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说来说去,世上隐逸处无有,隐遁也只在人心。

哪怕仅仅是《儒林外史》里的菜佣酒保,生意做完,闲暇下来,也可以吃两壶茶,到雨花台看看落照。这样的小享受,也使自己出得劳尘,暂且息肩。而唱着“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渔翁,更简直等同于上帝,坐在云端,看着痴人劳苦,自己一俯一仰一顿笑,看那一江明月一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