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想像花儿一样开放·智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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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菜·生活·其它

白菜是天地间最有气节的蔬菜。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徒步穿过一个大大的菜园子,里面姹紫嫣红:细细的香菜散发浓烈的香气,丝瓜和黄瓜长长的吊垂,菜花在地上团团簇簇地开。可是到了深秋季节,风很凉了,整个世界开始草木摇落露为霜,几乎就只剩下大白菜在地上一排排的静立。有的人家把白菜的叶裙用稻草拦腰捆起来,就像把裙束到齐胸的少数民族少女,顶上一朵朵开得像月季。有的人家主人想必很懒,任由它长得一大片一大片的叶子扑散开来,于是整棵白菜就铺了一地,露出心里娇黄嫩弱的叶子,像舞女穿的那种带波纹暗花的绸子。每每经过,我就自恨不是兔子,没办法跳到地里光明正大地大吃特吃。兔子吃菜是一种很文雅的饕餮,从叶缘一点点转着圈蚕食,一会儿功夫就吃掉一大片叶子。我想像我这样身量的兔子,碰上这样绝美的东西,必定要一边大吃一边感谢上帝,嘴里满是绝美的滋味:鲜嫩、肥美、清甜、多汁……

“白菜豆腐当家菜”,白菜这种东西最为家常,吃法也最多,有的温柔,比如素炒白菜,有的浓香,比如猪肉白菜炖粉条子。我们家过年的时候,爱做一种凉拌菜:白菜拌肚丝。白菜只要净帮,竖切成丝,下水焯熟,熟肚切丝,拌在一起。加醋加盐,不能放酱油,否则色泽不美,味儿也不对。这道菜最要命的地方是要放芥末,黄黄的芥末在白菜红肚之间星星点点,吃一口要小心翼翼,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阵辣劲直冲囟门,让人流泪,使劲拍,拍——拍脑袋,太辣了!芥末本身是冷辣,配上冷白菜,是绝配,是个性强烈的冰美人,浑身是刺,不好惹。

有一款白菜中的名菜,名字听着就平淡无奇,用料更是无奇至极。平淡无奇的白开水,冲烫平淡无奇的白菜心,入平淡无奇的笼屉里蒸,拿出来撒上平淡无奇的胡椒粉,还有更无淡无奇的食盐。可是奇怪的是,这样一路平淡无奇下来,却味道异常清鲜,色泽异常诱人,口感异常柔软,吃起来异常温柔,这就是“开水白菜”——是川菜神品。一桌煎炒烹炸,浓香异味之中,它是最不起眼的,就像一屋子红香绿玉里一个穿白衣的女子,默然不动,声色温柔。可是尝尽带攻击性的,霸道的香浓鲜辣之味后,这道白菜甫一入口,便用最温柔的姿态攻城掠地,收尽人心。

任何时候,白菜都是隐在众多蔬菜里的君子,绝不诱你来吃,绝不求你不要抛弃。你来了,你去了,都随你。终有一天,你还是要回来。流浪的肠胃,最终会怀念最家常的滋味,就像天边的游子,经风历雨,故乡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但是,同样用大白菜滋养出来的,却是大不一样的灵魂。有的人拚命也要爬到上层社会中去,省得天天吃白菜,而可以像《黑冰》里那个毒枭郭小鹏说的,可以最大限度地占有生活和生产资料。当然,人人天生巴高望上,也是情理中事。但是,一定要注意一个度。运用正常,是勤奋,努力,上进,运用过分,就是野心,篡位,阴谋。多少贪官落马,都是因为不甘于过平常的白菜生活,拚了命地往上爬,到最后跌下万丈深渊里去了。

也有的人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吃得简单,却活得哲学。我很欣赏《四世同堂》里那一对落难贵族夫妇小文和若霞,有钱的时候知道什么是好的,会享受,没有钱的时候铺草席也一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我最厌恶那个油光水滑的祁家老二,当上一个教育局的小后勤主任,就尾巴翘到天上,自己当自己是太子;我最喜欢的是老大祁瑞宣,他的心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所以就不注意什么样的饭菜什么样的衣裳。一个能够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就像一品开水白菜,外表不引人注目,滋味却无穷。

我还想再说一说现在的文艺创作。一本杂志在手,炫目、花哨、华丽、奢侈得让我叹为观止。读这样的文字,你会觉得现在的社会到处是小汽车、咖啡屋,人们没事来碗鱼翅漱漱嘴——全是胡扯。

可是它能刊登,说明它有市场,它有市场,又说明了什么?你可以说大众决定媒体,也可以说媒体左右大众,反正无论怎样,这样的文字铺天盖地,起码说明一个不争的事实:这是一个虚弱的时代,用光怪陆离的外壳包裹虚无的核。一个没有信念、没有信仰、没有信心的人,除了白日做梦地瞎摆活,还能写出什么?所以说,这样的文字全是那些啃着白菜不当白菜,一心相信自己吃的是鲍鱼海参的家伙们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

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荷花淀的清新,骆驼祥子的憨厚,大淖里的风光,“一只青桩擦着银灰色的芦苇扑鲁鲁地飞远了……”——我怀念以前那个朴实无华的时代,人们用一种朴实无华的文本叙说一种朴实无华的生活。会用这样的文字写作的人,首先自己肚子里有货,然后才能把高深的东西烹调得像白菜一样平常,但是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