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怀念冬雪。朔风呼啸,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只要纷纷扬扬的雪片降下,铺满乾坤,就会平白地让人感觉到温暖。
喜欢下班回家的时候,看着蓝莹莹的雪把田梗啊,道路啊,地里的菠菜啊,都埋得浑浑圆圆的,掩盖了真实的荒凉和败落,还有尖锐。
喜欢歌吟所有古人写雪的句子,在环境和心情都合适的时候,觉得里面藏有玄机,足够让人揣想不止,神往无限。
雪如人,也有自己的境遇在,也会在天与地之间认真的演出一幕幕的悲喜剧。
比如说诸艳齐集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宝玉)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来,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珠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这里的雪,是盛事上演的舞台,虽然下在冬天,却让人不觉寒冷,只是感觉热闹和繁华。
而在另一般境况里,雪是下不得的。比如《诗经》里那个归家的旅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什么都没有了,少小离家老大才回,亲朋故旧风流云散,只剩一人,茕独可怜,怎么是好?就好比暮春残花,禁不起风催雨送。这归人的心,也受不了雪霰纷飞的冰凉和痛楚了。
有时候,雪也会预示着什么,甚至暗伏下机关,足够转变一个人的命运。林冲夜奔的背景就是那纷纷扬扬下得正紧的大雪。如果没有大雪压塌栖身之地,他早葬身火海,不会手刃仇人,奔上梁山。就在他出门打酒的当口,那下得正紧的雪,分明就是节奏紧密的鼓点,推着他一步步迈向既定却又事先并不知情的命运。
最欣赏下在王徽之的世界里的那一场雪。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样的出尘之兴,逸人之举,全赖一个雪作琼窗玉作宫布置的氛围和装点的河山。毕竟风狂雨骤中不宜出行,因为心里先忧虑重重;浓云蔽日时也不宜出行,因为心里先憋闷难堪。只有雪的静美使人可远观,可近玩,可咏诗,可歌唱,可走进它去成就一幅绝世画品,可离开它而看着雪里的故事一幕幕在别人的身上演出。
我爱雪,爱的不是“梅花欢喜漫天雪”那种壮志凌云的热闹和张扬;而是“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那种放逐自身的寒冷和逍遥;爱的不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种苦寒之地五花连钱旋作冰的冷酷和萧杀,而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淡然自处和潇洒豁达。长年羁陷尘网,心里可能早就深埋一种出世之想和绝俗之念吧。虽然现实终不可能遂了人的心愿,却可以让人在想像里以雪为背景,披蓑戴笠,不问风尘。
爱雪,也爱花,爱雪一样的梨花。
梨花,没有火灼灼一树榴花照眼明的热烈奔放,没有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凛然无畏,没有如面芙蓉的胭脂水粉样的娇媚动人,没有雍容牡丹的贵妃美人般的骄人大气,无非一树春来时素白的小花,无非一片晚照中浮着暗香的云霞,无非归人眼中幻化出的故乡的模样,无非是思妇心里跟随征人而去的无法到达的天涯。所以才会有“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的寂寞和无聊,所以才会有“一片春心对梨花”的期盼和失望;所以才会有“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哀怨的清愁;所以才会有“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的断肠的别离。
相对于雪,梨花的意象更温柔和怨愁,如同开放在雨里的思念和打在头上的那把油纸伞。
有时会有莫名的玄想,想着如果飞雪舞动梨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丽出尘的景象在。
三十多年红尘路,也曾经认真而投入地悲伤和哭泣,也曾经深沉而忧郁地怀念和爱恋,爱恶贪嗔痴欲,一身都是凡骨,却不妨碍自己做梦。梦见安静温柔的世外仙境里,自己着一袭白衣,独立天涯,无牵无挂,笑看雪舞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