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想像花儿一样开放·智慧卷
67240400000004

第4章 秋风秋雨总关情

秋天,总给人花容惨淡的印象。再怎样的绿树成荫子满枝,再怎样的农家八月人倍忙,只要是秋声一起,秋色渐浓,也好比新人举行婚礼过后,新鲜丰满已经成为过去,身后的生活犹如一张雪白的字幕,上面将要打出一个大大的“完”字。春暖花开已经成为记忆,夏日炎炎只剩一个尾声,接下来的,只能是“庭叶满阶红不扫”的落寞和清愁了。

秋天了,匝地繁霜,连天白草,空气里是简约的傲慢和清冷的拒绝。

这个时候,花是开不得的。再怎样美丽的开放,都是热闹而又尴尬。我看见多年以前的一朵深红的玫瑰,孤弱地颤动在寒冷的秋风中。我还闻见最后一季的美人蕉狂野绽放时的猩红的喜气。但是所有关注的目光都已转向别处,所有的期盼都已指向来年的春暖花开。所以,等待自己的,也只有一个让满树心情沉沉萎地的结局。

闺阁弱女,境况堪怜,更经受不起“春荣花谢秋折磨”。所以黛玉会有著名的“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秋对于心思细腻敏感的她来说,的确是一种柔肠百转,心神欲碎的折磨啊。

就连鉴湖女侠秋谨,哪怕再有豪气干云,秋来之际,也不脱性情中人一番触景伤情,所以才会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任哪个读来,都无法完全超出凡尘,无视秋凉。

其实,秋也如人,有面貌,有脾气,有性格,还有颜色和情绪,以及境遇。只是一人眼中一样秋,各人眼中秋不同而已。所以前人才会有夜读书的欧阳子的《秋声赋》:“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烈,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方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萧凉肃杀,咄咄逼人,有金石之气;后人又有峻青的《秋色赋》,果实饱满鲜艳,农人喜地欢天,一派温乐祥和的安居乐业之境。

弱女子向来是以秋自喻,引秋自伤,所以才会有“松柏之质,经霜弥茂,蒲柳之姿,望秋先殒”的句子。既然女子将自己比做蒲柳,一入秋先白头,那松柏之质,多由壮士来承担。所以不仅会有辛弃疾“沙场秋点兵”的勇豪,又会有陆游“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悲壮。烈烈秋风吹动壮士的头发,粗砺的脸庞被雕刻出钢铁般的纹路,眼睛里看到满天的秋风呼啸和满地的兵士肃立,既是勇士又是诗人的双重身分让辛陆之辈无法对秋的意境轻轻放过,不作诠释。

不同的人眼中,秋的境遇也是不同。黛玉悲秋是一种笼统的身世的悲哀,那弃妇离人的悲秋则是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所以才会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才会有“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才会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才会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时的“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而十年磨一剑,霜刃无可试的壮志未酬,秋又别有一番景象。正所谓:“对瀟瀟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还有那一等无端坐监,悲愤难言,正逢秋景,人愁秋也愁的骆宾王,写出诗来,秋也带着解不开的愤懑:“西陆蝉身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而秋的性格,也是百变无定,全在身在其中的人自己体会。多情女子,伤秋思妇,温柔文人,他们眼中的秋如自己的心肠一样的缠绵难解;而那指挥千军万马的壮岁勇士,他们眼中的秋一如自己一般刚烈悲壮。当听到“四面边声连角起”的时候,秋风中挺立,秋雨中抒怀,直想让自己仰天长啸!当然,那壮士难酬,华发已生,僵卧孤村时的“铁马冰河入梦来”,更有一种沉郁顿挫的性格在,如同乱离之世的杜甫的情怀。

于是,就像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种不同的秋色。不同时不同地不同心情就有不同的一秋在。同样是柳永,在他的眼中,既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成熟明媚,又有“对瀟瀟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的寒凉无汗,还有“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别堪,冷落清秋节”的落寞孤单;而陈后主眼中的春花也好,秋月也好,是那样的朦胧缠绵,让人愁意无限,独立阑干;范仲淹笔下的秋色,又是那样的色彩鲜明,凄美欲绝:“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像煞了张艺谋的《英雄》里的背景。

当秋风起兮,秋雨含愁,引发骚人墨客情思无限的时候,对待秋意最达观最堪羡的,是张季鹰。秋风一起,这个家伙想起自己家乡的鲈鱼脍和莼菜羹来了,于是官也不做了,挂冠归里,两袖飘飘,从高高的庙堂轻易把自己流放到了故乡。这个人,无论时人是否谓他见机,他不是神仙,不会准确地预言到他为之服务的齐王最后的败绩,所以,我无法不敬服他的急流勇退和心性淡泊。有这样的胸怀,就算再多么的秋风秋雨愁煞旁人,自己的灵魂深处那分宁静又有谁人能够打破呢?

所以说,知秋之人的最高境界,不应是“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的悲哀和虚无,而应当是“一帆一桨一小舟,一翁一杆一钓钩,一仰一俯一顿笑,一江明月一江秋”的豁达和“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听来颇似佛家的面壁而悟,问情而空,又如道家的箕踞自适,鼓盆而歌。自然,只有大痛之后,方可彻悟。情到深处,人不仅是孤独,而且是百倍的痛苦,就如心上划开的口子,会流出血来。这些最终走向人生香花玉草的彼岸的祖师们,他们当初想来也并非天生的薄情无情,而是情太浓,心太痛,无奈之下想出来的应急的法子,然后又用此拔人无数。悟了的人看着不悟的人,满身伤痕,挣扎在万丈红尘。不悟的人看着悟了的人,青灯古佛,寡淡得没有滋味,其实都是一个子非我的命题。直到入了境的人,自会在平淡中得其真趣,而又不失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