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肚肚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唉呀拉话话难。一个在山上哟一个在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招一招手……”
听这首信天游,就像看电影。黄土崖崖上红袄绿裤白脸蛋的姑娘,和崖畔下包着羊肚肚手巾的青年,遥遥相望,四目相对。空气里都充满着爱的滋味。让人联想到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假如两个人之间,永远怀着朦胧的情愫,永远在心底荡漾春潮,永远都有暗香浮动,该是什么样的幸福。
只是人心总无足时,得一步总要进一步,于是,总有一方发出再进一步的邀请来:“野葡萄(者)八月里酸溜溜地甜(呢),尕哥哥(者)双眼里急切切地馋(呢),野葡萄就像(者)多情的妹(哩),哥哥(者)想吃要爬上高高的崖(呢)。”
“哥哥”得到了暗示,一定会舍死忘生,爬上崖去,摘下那一串酸酸甜甜的葡萄。爱情就是这样的有力。葡萄摘下了,感情也受到了鼓励,迅速升温,哥哥妹妹的越发的难舍难分。这时候的感情,直是一场熊熊燃烧的火焰,恋爱中的人,是绕着火焰鼓荡翅膀的蛾子,明知道前路有无限的危险,也不肯抽身撤退。
热恋时候的诗、歌、故事,都无比的热烈,看得局外人心里都忽悠悠强烈地震。
“哎——,大马儿走了个口外了哟噢!阿哥的肉呀,马驹儿打了个场了。家中的闲事不管了呀,一心想着个你呀——了!”“青皮皮西瓜呀碎刀刀裂,全村呀只爱上哥哥你。豆芽芽生成呀一盆盆菜,你是呀奴家的心上的爱。”
在这样的爱情面前,生与死成了用来表白真心的道具:“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阳世上跟你交朋友,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一碗碗凉水一张张纸,谁卖良心谁先死”……
爱是一棵树,长在一个人的心里,会有蛛缠线绕,会有蚁啃虫咬,会有雷劈火烧,会有命运把它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轰隆隆一下子放倒。于是,诞生了许多的爱情悲剧,并且传唱不歇。
祝英台祭坟时的那一场嚎啕痛哭:“梁兄啊梁兄啊,不见梁兄见坟碑,呼天抢地哭号啕,楼台一别成千古,人世无缘同到老……”;呼啸山庄里那个深爱着凯瑟琳的希刺克利夫,那样狂暴地喊:“凯瑟琳。恩萧,只要我还活着,愿你也不得安息!你说我害死了你——那么,你就附在我身上吧!但愿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以任何形式——把我逼疯吧!只是,不要把我丢在这里,这里,我找不到你!啊,天啊,没有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活下去呀!”听这样的戏,读这样的文章,哪怕是站得再远的局外人,心也会颤抖做一团,不争气的泪水一个劲地流下。
死亡成就了悲剧的经典,也给极易代谢的爱情保了鲜。
还有那个被鲁迅先生引用过,结果含义变得暧昧难明的小寡妇上坟,其实也是这样的悲哀深重的:“青天蓝天紫蓝蓝天,老天爷杀人没深浅……青山羊下下双羔羔,一对对扔下我单爪爪。提回盆盆顶住门,一对对枕头缺个人……前半夜想你搧不熄灯,后半夜想你等不上明。只估量和你伴到老,不思谋你半道把我闪抛了……”声泪俱下的思念,放在死亡的天平上,原来有这样沉的重量。有几个人能有那个衰迈的唐明皇的福气,可以借助方术之士的本事,看到昔日爱妃的一缕缥缈的香魂呢?幽明相隔的两个人,连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都做不到了。
不是所有的爱都会遭遇上死亡,但是却一定会遇上分离和相思。单从诗里就能感知相思的滋味:“玲珑骰子嵌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骡子走前马走后,撂下妹妹谁收留。长杆烟袋手对着口,丢下妹妹叫谁搂……”:“擦一根洋火点上一袋烟,这回走了得几天?叫一声妹妹不要问,这回走了没远近……”前路在召唤,走也难走,留也难留,于是,在田间阡陌,露重霜浓的清晨,就有了带着悒郁的眼神行路的旅人,心里叫着妹妹亲亲,而脚步却离得这心上肉妹妹亲亲越行越远了……
从朦胧走向明朗,犹如从花前月下走向婚宴喜堂。柔曼的轻纱撩开,爱情露出脸来,此后,相爱的两个人携手走过一程花月烂漫的路程。痛也是值得的,泪也是情愿的,我爱你钢刀断头我也不后悔。然后,假如二人不曾遭遇到死亡或者其它不可逆的因素抵挡,就会走向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男人成了当家的,端着大老碗唏溜溜吃南瓜饭,女人成了家里的,绑着围腰围着锅台转。曾经刻骨铭心的爱,眼瞅着就那样一天一天地消磨下去,看着哥哥妹妹时曾经亮得耀眼的眼睛,也日渐黯淡和游离。刻骨相思几成前世记忆。这种家长里短的生活也就成了一种象征:那伟大的爱情脱下了洁白的衣裳,成了一个平常的凡间女子。
而所有不甘平淡的人,就会转而向别处寻找一分爱情的突破口,一次又一次重复爱情。只是次数渐多,浓情变淡,到了最后,最让人感到苦恼的,大概不是碰不上爱自己的人,而是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爱上别人。
这时候,最让人怀念的,大概还是“咱们拉不上那话话招一招手”的原初少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