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直两腿僵在床上,乱梦颠倒,还是上山,下山,上山,下山,石磴蜿蜒,蚂蚁样的人夸张地在山间大喊:“哦呵——呵——呵——呵——”。大山不给面子,回声也没赏一个。
走得我没有意识,嘴里嘟囔:“you will not necessarily die without regular physical exercises,but they ll certainly help you live longer and more healthily……”(你不经常运动未必会死,不过运动可以让你活得更久更健康)。朋友担心的看着我,说:坏了,累糊涂了,开始说鸟语了。
一路上看了些曲折幽谷,哗哗的瀑布,冰层封山,被人脚践踏得黑不溜秋,小孩子往瀑布里撒尿,顺岩缝流下,下面大呼小叫的游人们夸张地用瓶接水,说是山泉,带回去尝新。
山壁上毛茸茸的树像婴儿头上黄黄软软的头发,像秃子头上新生的毛,庞大的山体上长什么样的树都渺小得可怜,没有和人对比时的威势。身边是高耸入云的松林,笔直得不像话。我对朋友说不要动,我们看。看远处的山,看山上的树安静地摇着树冠,看啊,看山的沉默和坦然,一睡就是成千上万年。山永远在那里,山在那里,人却一瞬间就要化为土泥,甚至比不得土泥有些气息和滋味。四无人声,松涛阵阵,朋友低声说:好美。
听朋友问前路还有多远,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二十分钟,十分钟,就到了。嘴唇干裂,汗如雨下,天天在家悠游自在,为什么一定要跑出来整得自己这么狼狈。
越往上走越险,步子迈不开。半路退回,绝不甘心。一路上吃这么多辛苦,就为的看一眼顶上风光。可是,顶上有什么呢?平平的一小块,人们在这里吃东西,照相,没有好景致,树着一个“小心坠落”的警告牌子。只为一个“顶”字,每个人都想着上去,上去,顶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整个人生一路行来,挥汗如雨,因为有一个登顶的梦想在那里,可是,上了,看了,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如此。
躺在旅馆,白日登山成了过去,坐在车上,旅馆一夜成了过去;到了家,人在旅途成了过去;现在写字,乱梦颠倒成了过去;文章写完,现在的一切也都成了过去。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顿地过去,过去。
叔本华说:“现实惟一的生存方式,只是所谓‘刹那的现在’的现像。”我说,人的一生原来是由时间和空间为坐标形成的一个一个的断点,一路点下去,无数的细点连成一条线,用一条线串起人的一生,不是射线,没有永恒。
学子说:妈,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给咱家争光;商人说:我要挣大钱,我要当比尔盖茨第二,不,我要超过比尔盖茨!超生游击队生了三胎四胎不罢休,一定要生个儿子,也是为的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和生命;整个人类最有豪情的一句话是:我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书写历史!
每句话和每个愿望的背后,都包含两个信息:一是我要登顶,一是我要永恒。
顶已经登上,好比蚂蚁爬树,穷尽一生,爬到枝头,却发现爬错了路。“人生只是追求通常想像上的幸福,而且,能达到目的的绝少,纵能达到,也将立刻感到‘目的错误’的失望”——为什么爱叔本华?因为他的冷锐,肯撕下辉煌的帷幕,展览人生的残酷。
最乐观积极的一种可能,是真的达到了顶峰,真的是自己所要的,出名如此之美,发财如此之美,心灵静修如此之美,我登上的顶峰如此之美。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你猜,这句话的最直接后果是什么?
浮士德这一句话一出,灵魂就要被魔鬼收去。时间滔滔流失,花开了会谢,水从西向东不舍昼夜,整个宇宙都在奔流不息,里面每一个微粒都无权要求停留,凭什么你要这样奢侈?这句话有罪,是因为渴望永恒有罪。
波德莱尔多么正确,“把幸福建筑在人心的基础上,真是愚不可及。爱也罢,美也罢,都逃不过幻灭的命运,最终的结局总是被投入遗忘的背篓,再还给永恒!”
低头读书,抬头做事,安静地居于一隅,冬来看雪,夏至观云,生而无忧,死而不惧,也许不渴望永恒的人生更自然一些。
但世界上永恒确实存在,永恒的梵高,永恒的《向日葵》,永恒的阿炳,永恒的《二泉映月》,永恒的达·芬奇,永恒的《蒙娜丽莎》,永恒的路遥,永恒的《平凡的世界》……
我看过梵高的自画像,眉骨像原始人一样高耸,土气的脸愁容满面。这个人在生命尽头痛苦的对他的弟弟说:我这一生一事无成。路遥在他的绝笔《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里说,当《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是考虑怎样写完这部书,而不敢奢望它会受到什么宠爱。
他们的永恒说明上帝还有没有对这个日益浅薄浮躁的世界失去信心,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把自己沉入静谧的激情深处,寻找人类亘古至今最为永恒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