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古寺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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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若王子的房屋——博物馆 西域壁画——西域佛头——犍陀罗佛头与广隆寺的弥勒

清晨,我穿过南禅寺,前往若王子拜访F先生。晴空万里,枫树的嫩叶是如此鲜亮,F先生所居住的茶色房屋就隐藏其中。站在他家二楼,能稍稍看到都城酒店那边的风景,除此之外,周围就尽是嫩绿的山峦了。不同的树有着不同色泽的叶子,各种各样的嫩叶就像从地面上一层层涌出来,仿佛一曲炙热的交响曲,震撼着人的感官。站着看上五分钟,就会有种远离尘世的感觉。这里距离电车通行的地方不过十町[16]远,却能如此幽静,实属不易。不过闹中取静本就是京都的特点,这种特质也在文学艺术等领域产生了显著的影响。

这栋建筑位于五条坂后巷,原本是清水烧工匠的宿舍。F先生在散步时偶然发现了它,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搬了过来。屋里的柱子与木板原本破旧不堪,但是经过F先生的擦洗,茶室与其他房间的特点就渐渐显露了出来。据说屋顶的兽头瓦还是初代道八的作品,可见这栋屋子应该是建于文化年间。它的结构非常精巧,处处都能瞧得出心思。除了茶室,还有两个房间,二楼也有一个房间,虽然面积不大,但走廊与小房间的布局很是合理,让人觉得很宽敞。这房屋缺乏一些朴素的趣味,待久了可能会腻,可它毕竟是江户时代文化最为细腻的时候建成的,还是很有研究意义的。

快到中午时,我和F先生、T君一起去了博物馆。今天博物馆展出了大谷光瑞[17]带回日本的文物,都是在库车[18]与和阗[19]出土的,很有意思。

从展出的西域壁画碎片来看,西域画的技巧好像要比阿旃陀幼稚得多。随便画两条直线就是鼻子,随手拉长线条就是眉毛,简直像信手涂鸦一般。但谁会用如此随意的态度去画佛祖呢?也许这画出自画技不精的僧侣之手吧。鼻子与眉毛的画法着实幼稚,但整幅画却有一种精神性的高洁的美感。

画的线条虽然凌乱,但有着鲜活的力量。粗糙拙朴的阴影运用也特别写实,能给人留下新鲜的印象。色彩也不造作,给人以和谐的感觉。从人物造型的肉感上来看,画作则有些后期印象派的随意风格。这样的特征反而不容易在阿旃陀壁画这种专家作品中看到。这些业余画师的确没有高超的技巧,但有足够的热情描绘出自己理想中的图景。

或许,在对信仰怀有一片热忱,并试图将佛教从印度推广到中亚地区的僧侣看来,阿旃陀壁画这种极度唯美的仪礼无异于颓废的征兆,反倒是朴素的犍陀罗艺术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我不太了解犍陀罗的画,但它要是和当地的雕塑类似,讲究写实与纯洁,又不须特别精致,有绘画天赋的外行人应该很容易模仿。换作专家,绝不会用那种手法刻画波斯或希腊人的手部。那只手的手指根部就画了几条横线,画师仿佛嫌麻烦似的。专业画家有画那样横线的工夫,肯定会用普通的写实手法去画手。之前分析过的鼻子的画法也是如此。经常画人脸的人知道如何用线条勾勒出鼻子的形状,除非故意乱画,否则不会画成那样。可那画又的确不像是信手涂鸦。所以我觉得这些西域画作的作者一定是钟爱犍陀罗艺术,又有一定绘画天赋的僧侣。

这些画确比印度画更显得丰富,那种美也比官能美更深刻。好比画中菩萨(?)的脸,虽然技巧拙劣,根本无法与阿旃陀壁画相比,但从精神性内涵上来看,这张脸更能给人带去深深的感动。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细细凝视,便能将人带入奇妙、梦幻的恍惚之中。看似随意勾勒的眼睑,还有含笑的嘴唇,都有着难以言喻的魅力。

出土文物中还有四个佛头,它们显然受到了唐代文化的影响。我看着这些佛头想,要研究佛教美术的东渐,就必须仔细研究眉毛、眼睛、鼻子、耳朵等部位的刻画手法的变迁。因为与佛教相关的种族有印度雅利安族、希腊人与东方人的混血儿、有亚洲血统的土耳其人、蒙古族,等等。“模特”不同,画法自然会变。好比眉眼之间那条细线的位置就在逐渐变化,这难道不是因为眼皮较厚的蒙古人与中国人成了画家的模特吗?细长的弓形眉不也是同一种变化的证明吗?在犍陀罗的雕塑中,有一些明显是以蒙古人为原型的,而其塑造手法显然在中亚得到了发扬,传入中国之后产生了更明显的变化。这或许真的可以通过以上所说的模特的变化来证明。

理想的面容与体格会如何随着种族的变化而变化?这个问题与文化的传播有着密切的联系,极有研究价值。以佛画为例,越往东,画中的人物就越显得高洁。这种变化和佛教教义的变迁有什么样的关系,和当时各民族的内心需求与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又有怎样的关系?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西域美术进入中国之后变得更庄严,更符合“佛”的形象。比较一下出土文物中的犍陀罗佛头和奈良国立博物馆推古天平室中央的广隆寺弥勒(释迦?)塑像[20]就能明白。佛头的写实性具有极强的冲击力,但也比不上弥勒像超自然的伟大。在日本的所有佛像中,那尊弥勒身上的犍陀罗风格最为明显。逼真的造型,厚重的衣服褶皱体现出的痛快、大胆与自由,都没有被中式的装饰化动机所干扰,直截了当地打造出了人体。它完美挖掘出了塑像的潜力,恐怕是日本佛像中最接近西式雕塑的作品。尽管样式有希腊的风格,但观者看到的完全是一位威严的佛祖。强有力的面部表情塑造出的不是被理想化的人,而是借用人形的超自然者。这尊弥勒像做到了犍陀罗佛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同时也告诉我们,希腊的佛教的美术在传入中国之后才算是真正“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