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澡之后本想直接就寝,可西式浴室不比日式浴室,没法让人放松下来。书桌上铺着信纸,桌边有一把柔软的椅子。我靠在椅子上,竟自然而然冒出了提笔写字的念头。这与从日式浴室里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西式浴室是例行公事,日式浴室则重在享受。西式浴室仅是用来洗去污垢的场所,和厕所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但日本的浴室能让人享受到水的热度与泡完澡之后的舒爽,并获得无比陶醉的心情。所以西方人的浴室和厕所是一体的,日本人却不会这么布置。就算厕所再干净,将它和浴室放在一起也不符合日本人的审美观。我对其中的区别产生了兴趣,并从文化史的角度进行了一番考察。
都说享受泡澡是东方人的习惯,东方的一些热带国家虽喜沐浴,但也认可其相同意义。当然,西方人并不是不会泡澡,但他们泡澡多是在“土耳其浴室”之类的地方,而这也是从东方引进的文化。温泉在西方是用来“喝”的东西,他们不会像日本人那样把自己泡在温泉里享受。在中国的古代文化中,温泉带来的乐趣总是与美酒佳人带来的快乐联系在一起,为人们所向往。西方是否也有这样的文化呢?不过罗马人倒是非常喜欢沐浴,无论是私家住宅里的浴室,还是公共浴场,都是为享乐而建造。尤其是罗马的公共浴场,更是极尽奢侈之能事:硕大的圆顶建筑中使用了大量的大理石,有冷水池也有热水池,还有更衣室与化妆室,华丽的柱子、雕塑与壁画更是随处可见。人们在浴池中游泳、洗澡,热蒸、闲谈,进行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但我们只能说罗马人是青出于蓝,因为他们的泡澡文化是跟希腊人学的。希腊人在自己家里泡澡,又是跟东方人学的,而且他们起初只把泡澡当成战争、运动之后消除疲劳的手段。只有《奥德赛》中描写的奢侈国度,充满神话色彩的费埃克斯国才会把泡澡当成一种享受。当小亚细亚与意大利南部的殖民地刮起奢靡之风后,泡澡的习惯就普及开了。锡巴里斯[21]市民向来是奢侈与淫靡的先驱,就是他们让蒸汽浴室流行了起来。去公共浴室的习惯也是从东方传过去的,和泡热水澡一起成了人们的一大享受。赫西俄德[22]与阿里斯托芬[23]对这种慵懒糜烂的风俗颇有微辞,但他们的劝告没有丝毫作用——亚历山大大帝去世后没多久,雅典就有了国立浴场,男女混浴也开始风行——如此看来,希腊的沐浴习俗还真是跟东方人学的。“波斯大流士王的浴室让亚历山大大帝吃惊不已”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例证。
然而,入浴的传统在中世纪之后的欧洲并没有得到发扬。当然,人都需要保持身体的清洁,所以还是会在家里设置浴室,穷人也会去公共澡堂。但这些对他们来说只是“必需品”,而不是“享受”。看看丢勒描绘的公共澡堂,便知当时的女人们洗澡时是何等匆忙。苏撒拿的入浴图里虽然画了各种各样的人,但其中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日本人所熟悉的那种“享受入浴”的感觉。虽然西方也有以享乐为目的的土耳其浴室,但那毕竟是一种特殊的场合,并没有融入西方人的日常生活。西式浴室的结构,就决定了他们不会理解浴室的乐趣。
我不知道东洋浴的传统在中国与印度表现出了怎样的特征,但它在日本一直是繁盛不息的。当然,日本人的入浴习惯本来也学自中国,在那之前,日本人大概也是去河里洗冷水澡的。不料唐代诗人的兴趣特别对日本人的口味,几个世纪以来,沐浴文化已深入乞丐以外的每一个日本人的内心深处。再脏的浴盆也不只用来例行公事,而是用来享受的。而且沐浴并不是一种颓废的爱好,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跟米饭一样,具有最本真的乐趣。
泡在温泉中的女人所呈现出的“美”,也许只有日本人才懂。吸饱了热水的扁柏木浴缸之美恐怕也是如此。
要把西方的浴室改成日式浴室其实很容易。开辟一块专门冲洗身体的地方,再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就行了。可西方人就是不这么改,只能说对此真的毫无兴趣了。
从京都驶向奈良的火车很是脏乱,晃得还特别厉害,让我很不愉快,但沿线的景色值得我吃这份苦。从桃山到宇治沿线有竹林、茶园与柿子树,连缓缓的斜坡都显得分外祥和。茶树被完全覆盖住,即便看不到层层叠叠之态,也能体会到茶叶产地的韵味。柿子树上已经长满了嫩叶,遮住了弯弯曲曲的树枝,它们矗立在麦田中,尽情地伸展着枝条。这样的景色在别的地方很难看到。天天看着这样的景色,也难怪当地人会喜爱文人画了。
沿线有时会看到脸部如天平雕塑的女人。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雕塑与模特的关系极为密切,如果研究一下这片地区女人的骨相,也许能从某种程度上了解天平雕塑与这片土地的关联。
到奈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在房间里坐定,透过窗户远眺浅茅原后面若草山的新绿(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新绿的季节了)。奈良的风景果然和京都不太一样,更开阔,也更大气。T君说奈良的景色让他静不下心来,这也许是因为他刚在那栋位于若王子的幽静宅邸过了两夜。《万叶集》与《古今集》的区别,好像也与这两地风景的差异有着相通之处。
餐厅南端的暖炉前坐着一位没有同伴的美女。她有一头乌黑的卷发,从左右两边挡住了白皙的额头,只露出眉毛上的一点。她看起来像西班牙人,眼睛特别大,脸颊红扑扑的,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低领白衣,圆润的胳膊裸露在外。在美女附近的桌边,坐着一家人。男主人是个脸色苍白,留着长长黑发的法国大汉。他的腿一瘸一拐,大概是在战场上受过伤。光脚的中国保姆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大概四岁,另一个是七岁的模样。法国人的妻子年轻漂亮,一旁的女儿身材苗条,看上去乖巧又纯真,比母亲还美。女儿的脖子特别修长,这样的身姿我只在画里见过,现实里看到还是头一回——明明是来参观古都,却在享受如此国际化的风景。别人可能会觉得这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却不觉得矛盾。毕竟我们要巡礼的是“美术”,而不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即便在某尊佛像面前不由得低下了头,被佛像的慈悲光环感动得泪流满面,那也是因为我们被弘扬了佛教精神的美术力量所感染,而不是说我们真的皈依了宗教。我们还没有超出感觉的领域,无法从宗教的角度去品味那些作品,所以才会在餐厅既饱眼福又饱口福,心满意足。
吃完饭后,我和T君来到阳台,眺望外面的风景。池塘后面是旅馆的二层,一群喝得烂醉的男人在和艺伎大肆喧闹。兴福寺宝塔的黑影,与旅馆包厢中摇曳的灯火倒映在同一片水面上,透过树上的嫩叶映入我们眼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我们俯视着池面的景色,静静地聊起了天。
(五月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