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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力资源处往墙上张贴笔试成绩以作公示时,王泳正拎着箱包随程慧珊出差,考察公司几条赴日航线的运行情况。

像很多国家一样,日本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依赖中国市场。几家日本低成本航企已经获得中国航线的航权,在中国市场份额会进一步扩大。部分日本航企已经提交航班计划申请。

对公司领导来说,自然会担忧是否会造成运力过剩,票价受到冲击。不过对王泳这样的小兵而言,只要做好手头的事就够了。

程慧珊因为有事,比原定时间提前两天回去,留下王泳一个。王泳完成手头事情后,无暇在这里逗留,也急匆匆赶回去准备竞聘演讲跟答辩。

跟成田机场比起来,羽田机场离东京市中心更近,更适合飞本土市场。因为是公司的职工候补机票,她提前数小时到机场,确认好有空位,办好登机牌后,闲着无事在机场闲逛。

跟东京市内各大地铁站一样,机场内也有明显的“东京2020”奥运会宣传。让她感动的是,残奥会宣传同样不少,轮椅上的球员让她想起井上雄彦《REAL》的角色。心里又懊恼:都已经到东京了,还是没空去附近转转,看看镰仓高校站前晴子向樱木挥手的地方。

她拿了份机场指南,搭乘电梯往上。

天台上有很多人在看趴在停机坪上的飞机。风很大,王泳将围巾一直裹到鼻子,帽檐拉低。

耳边传来的多是日语,也有中文。

风吹来,将她的帽子刮跑,她赶紧弯腰去追。一手抓住,起身时,竟听到胡昊在身后说话:“我知道你忙,你还是先回去吧。”

她吃惊回头,见胡昊与她相隔数人而立,正背对她,跟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他侧着脸,神态冷漠。

与他说话那人,还是那个叫秦希的男子。slim剪裁白衬衫,披一件黑色轻便装,低头跟胡昊说:“我也要对我的客户负责。”

胡昊双眼一沉,讽刺地微笑:“那自然。”

王泳用手拉一拉帽檐,转身离开。

想了好一会,还是假装不经意地给张白发了条消息:“我准备回来了,要给你带什么吗?胡昊呢?”

过了一会,张白回复:“不用。等你。”

到底要不要戳破那层纸?如果是学生时代的她,一定马上义愤填膺地说出来。嘿,你的男朋友跟另外一个男人在外面喔。

看了看时间,还没到点登机,找了家寿司店坐下,继续发消息试探:“在干什么呢?和胡昊在一起吗?”

十分钟后。“上班呢。”

继续试探。“刚在机场见到一个人,跟胡昊长得很像的,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次,张白没有回复。

王泳心里有不好的感觉。

程慧珊临走前跟东京站长打过招呼。王泳上机后,空乘替她升了舱。

她坐下后,掏出笔记本开始构思自己的竞聘演讲——先将自己这些年来做的事情逐一列出,仔细删减,只留下老板重视的、能够体现自身价值的。从这些事情发散开去,她用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

直到一阵淡淡的古龙水味飘入鼻中,她打了个喷嚏。

抬头一看,身旁那人,白衬衫领口细缎带,披一件黑色轻便装,一脸不快,正是刚才碰过的秦希。

这么看来,只有他一人回国,胡昊留在了东京。

也许是王泳一直在凝视对方,秦希察觉到,微微侧过来瞧她。她马上转过脸,又赶紧低头假装认真写划。

身边那人却忽然开口:“我记得你是这公司的员工。”

王泳怔怔。“呃?”

秦希指了指她本子上大大的公司logo。

“是。”

“我记得你是航务中心的。”

“是。”她本以为对话会继续下去,也许他会问:你认识一个叫胡昊的人吗?

但秦希没有再接话,却自顾自低头看手中的iPad。

过了一会,空乘走过来进行起飞前的安全确认,秦希关掉iPad,放入头顶行李架内。王泳仍在专心致志地构思她的演讲,但一路心猿意马,好奇这人跟胡昊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一路纠缠。

转头看时,秦希却已经入睡,连派餐时间都没醒来。

空乘见到刚才王泳跟秦希交谈,以为两人相识,低声问她秦希是否需要餐食。王泳想起这家伙种种“恶行”,怒向胆边生,摆摆手:“他不用。”

正是清晨,用餐过后,机上不少乘客闭目休息,客舱内十分安静。王泳打了个盹,迷迷糊糊梦见自己站在镰仓高校站前,背朝大海,跟对面面目模糊的男人挥手,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醒来后,发现自己仍在逼仄的客舱内,身旁还是那个面目可憎的人。他居然还在睡,到底是有多疲累。

一看时间,自己居然也睡了将近一小时。

她又掏出本子,在上面写写划划:“在各位同事的协助下,我出色完成了……”后面两排乘客中突然有人大喊:“有人呕吐了!”

王泳顺着骚动人声回头看,见一位乘务员匆匆赶去,蹲在一位女乘客跟前。乘客面色苍白,身上衣物被呕吐物弄脏了。

另一名空乘赶过来,为她清理呕吐物,又有乘务为她递上温水。不一会,客舱很快恢复了宁静,只是秦希被吵醒了,他也取出本子,开始在上面写划着什么,神情专注。

然而王泳无法专注,在半小时内,她看到乘务员多次往返,为那名女乘客递温水和毛巾。她回头看,那乘客前额不断冒虚汗,紧紧攥着身旁男子的手。乘务员正为她清理呕吐物。显然,她又吐了。

王泳开始觉得不安。

果然,过了一会,她见到乘务长赶过来了解情况,而后她听到她跟身旁的小乘说:“让小林专门照料她。”

随后,机上广播响起:“各位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现在机舱内有一名乘客身体不适,反复呕吐。机上乘客中如果有医生,请主动与我们联系。非常感谢!”

机上乘客都在抬头张望,暗暗期待机上有医生。秦希仍在专注地看手头笔记,连头也不曾抬起过。

过了一会,有旅客联系上乘务员,为这名女乘客诊断。王泳竖起耳朵偷听——

“根据她反复呕吐和胃痛的症状来判断,很可能为胃出血,进一步恶化下去,可能导致胃穿孔。很危险。”

王泳点开座位前方显示屏,查看飞行距离。现在飞机位于大约距离宁波半小时的空域,要尽快落地抢救病人,也许直飞宁波是最好办法。

机上广播再次响起:“各位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现在机舱内有一名乘客胃出血,情况紧急,航班可能需要备降宁波机场。飞机将在客人下机后重新起飞,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王泳扭过头去看后排客人情况时,不期然瞥见秦希沉着一张脸。

细看,此人鼻子尖尖,鼻梁像刀脊。

哼,天生反骨,自私自利。

航班在宁波机场落地。王泳往外看,见到救护车早已在停机坪守候,救护人员站在车旁等待。客人被担架抬上救护车,车子往外开走。

飞机趴在停机坪上,等待再一次起飞。秦希打开手机,开始打电话。

王泳听到他说:“胡昊,我这次回去开完会就走,很快会再回东京。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王泳听得胆颤心惊,手中的笔挺在“撤侨”两个字上。负责?负什么责?

只说了一会,他就放下了电话。

王泳又假装往下写,“撤侨任务重大……”

“我手机没电,可以借一下你电话吗?”那个天生反骨的人开口问,彬彬有礼,人面兽心。

王泳犹豫了一下,将手机递给他。

“谢谢。”他说这话时,感觉没什么谢意。他按了几个数字,通讯录上出现了胡昊的名字。

电话接通后,胡昊说:“王泳?”

“我是秦希。”

他花了半分钟左右说明他为什么会用王泳的电话。后面的内容,王泳竖起耳朵偷听,但仍是一些诸如“我会负责任”“ta对我也很重要”“如果ta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我很担心ta,但是我不能不走”的话。Ta是谁?他们俩养的小狗?

秦希打完电话,将手机递回给她:“谢谢。”

她接过。“不客气。不过,你知道胡昊有女朋友吗?”

“什么?”

王泳没好气起来:“胡昊。他有女朋友,是他的同事。”

见秦希黑着脸不说话,王泳忽然动了气,“我最瞧不起你们这种做法!你们知不知道,骗婚会害了女孩子的一生!你们要结婚,大可以找个同道中人搞形婚啊。张白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你们不能这样对她!”

她的声音太大,所有人都看过来,对秦希上下打量。

秦希的脸更黑了,接着转青,又转紫。“我跟胡昊不是那种关系。”

“怎么可能?你们鬼鬼祟祟的,你还对他纠缠不休。”

秦希的脸又变黑了。“我没对他纠缠不休。那是我和他之间的家事。”

“哈,家事!亏你说得出来。”王泳嘲讽他。

这时,她手机弹出一条微信,张白在那头说:“刚在开研讨会没回你,忙死了。胡昊到东京去陪他妈做体检,老人家好像身体不太好了。你说的男人,是不是上次我俩酒吧外见到那个?那是他哥。”

王泳想将自己的脑袋套到座位前方的清洁袋里去。

出差回来没多久,竞聘面试就开始了。

面试分为演讲跟答辩两部分。如程慧珊所言,打分人员里,权重最高的是部门老总跟几位副总,均衡下来,还不是老板们说了算,只是形式上更好看而已。她提醒王泳,关键时刻,多在几位老板面前露露脸,汇报一下工作进度什么的。

但王泳是个老派人,还是一丝不苟地准备材料。

演讲是准备好的,王泳并不太紧张。答辩问题也不难,都是她准备过的。至于英语答辩环节,更是她底气最足的部分。她心里颇有把握,从会场走出来时,脸上也不自觉带着微笑。

一进电梯就碰见胡昊。王泳想起上次在飞机上怒斥秦希的事,捏了把汗。倒是胡昊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又问:“你那次在东京碰到我,怎么没上前打招呼。”

没等王泳应,他又说:“对,你怕妨碍了我跟其他男人。”说着一笑。王泳倒不再不好意思了,“谁让你们兄弟俩不同姓,说话内容也奇奇怪怪的!”

电梯门打开,其他部门的人进了电梯,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下午王泳去开会时,分别碰上沈总跟陈总,两人行事风格虽不相同,但今天都分外笑容可掬,还停下来跟她说话。“小王啊,最近辛苦了,上次救灾航班、撤侨包机的保障都做得很不错。今天的面试也很精彩。继续努力啊。”

王泳毕恭毕敬地打哈哈:“还是领导带领得好,我也就按照领导指示,干点杂活儿。”

这天晚上,罗真真跟她未婚夫请王泳吃饭,说是彼此还没见过面。

不巧晚上下起了雨,王泳好不容易才叫上车。一辆的士停在她跟前,两个小伙从后座上跌跌撞撞地下车,手里还拿着酒瓶,嘴里咯咯直笑。上了车,一阵酒气。

也不知道是被酒气熏热了,还是因为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声音太舒缓有节律,王泳在后座昏昏迷迷地睡着了。到目的地后,还是司机叫醒她,她才迷迷蒙蒙地掏钱下车。

下车后她想:这可不能让老妈知道。老妈多少次提点过她,独自在外坐车时千万别睡着。“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每次打电话,总有这一句。不知为何,此刻她撑着伞在这座城市的雨中走着,非常想家。

餐馆在酒店的顶楼,上了玻璃电梯,她看到地面上行走着的人群和他们头顶上的雨伞,愈来愈小,渐渐成为一朵朵彩色蘑菇,迅速拉离她视线。

二十三层到了。门口的侍应为她将伞套装好。

罗真真跟她未婚夫谭家明提前到了。谭家明是个非常简单的男人,长相平淡,言谈乏味,娱乐不多,也许最大爱好就是罗真真。年轻时少女们都不喜欢这种男人,但是见得人多了,才会发现他们的好。

一顿饭下来,雨已经停了。谭家明跟罗真真说送王泳回家,她摆摆手:“不了,我还要在附近逛逛。”

王泳到附近超市买东西,包里手机响了。她拉开链子找手机,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怎么都找不着。铃声越来越大,周围的人不满地看过来。她更急了,好不容易找到手机,一把抓住,用力拉扯,却将连着挂绳的钥匙都给拉出来,顺带出来一堆纸巾、润唇膏、手帐,哗啦啦散了一地。

她一边抓起手机夹在耳边听,一边狼狈地蹲下收拾东西。

程慧珊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听说面试分数出来了。你分数不高。那天我开会了没去听,但我听人说你表现不错啊?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说错什么话,答错什么地方了?”

王泳正胡乱将杂物往包里塞,听到这番话,突然觉得很冷。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蹲在冷冻食品柜旁,白白的冷气一阵阵往外冒,冰气袭人。

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似乎只是敷衍了一下程慧珊,就匆匆挂掉了电话。然后跑到货架前,买了一堆零食。

提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到超市外,她发现伞不在身边,估计是落在收银台附近了,只得自己提着重物又折回去拿。

重新走到超市外时,雨下得极大,打不到车。她想着反正也不太远,索性慢慢走回去。

没想到走到一半,雨下得更大了。她就这样边躲雨边走,终于回到家。

因为懒得找钥匙,她按门铃,半天没人应,才想起来张白说今晚去看话剧。她只得又在包包里掏钥匙,但掏了半天没掏到。一气之下,她将整个包翻转过来,里面的杂物倒了一地。

但没有,没有钥匙。

她忽然想起了在超市冷冻食品柜前,自己失魂落魄蹲在地上,边接电话边捡东西。估计钥匙就是落在那儿了。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半贴在身上,她觉得浑身发冷,接着嘴里涌上一股苦涩的味道。她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拾起来,重新塞回包包里。靠在门边,默默拨了一通电话。

老妈很快就接起电话了,语速有点快。没说上几句,她突然挂掉电话,王泳在这边傻傻地盯着手机。不一会,老妈又重新打过来。

王泳问:“刚才怎么了?”

老妈说:“没什么。有点事,走开一下。”

“什么事?老爸呢?”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三十七号,王仁山”的声音。

王泳问:“你们在哪?”

“你老爸有点不舒服,我带他过来开点药。先不说了啊。”

电话挂掉,王泳整个人空荡荡的。周围一片岑寂,她忽然想: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把家庭像一个橱窗那样关上了,把安稳跟宁静都关在里面了。然而我只是在忙忙碌碌地将自己弄得脏兮兮,一步步滑向下水道,以逃避自己是个庸人的现实。我告诉自己我没有野心,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程慧珊将王泳叫到天台上。“我私底下去了解过,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几位副总将你的分数打得特别特别低。”

话说到这里,她没继续下去。

王泳动了动嘴角,只是“哦”了一声。

事实很清楚了:陈总跟沈总都视她为对方的人,其他副总分不清阵营,但也认为她有所站队。

程慧珊一心要鼓励她:“分数虽然低,但应该还是能上的,过两天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