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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初入职场的年轻女孩子,总会有个偶像。程慧珊无意中充当了这个角色。这几年来,吃穿用度,王泳都一点一点更像她。有时候王泳想,自己若当真如胡昊所说“拒人于千里”,是否也受了程慧珊影响。

她说,赚钱的过程会重塑你这个人,从此眼界与能力都不一样了。有钱又有女性魅力的女人,是不会缺爱的。

面试结果出来后,王泳榜上有名,只是笔试成绩那么高,最终结果却垫底。连平日迟到早退不干活的那些人,都在她前面。

王泳高兴不起来,拒绝了张白说吃饭庆祝的邀请。

但人情世故还是要做的,王泳知道程慧珊在沈总跟前说过不少她的好话。这天周日,王泳约好程慧珊在她最爱的餐馆吃饭。

约定时间前一小时,她发消息:抱歉,临时有事来不了。下次请你吃饭。

第二天,程慧珊没上班。

办公室里的同事嚼舌头。“前阵子不是有个伦敦办事处航务经理的职务吗?程女王想去,但沈总不放。”

“我听说后来是让王经理去了。他能力显然不如她嘛。”

“就是能力太强了,老板不放人呗。谁让她是女王。”

程慧珊称病在家,现在王泳才知道原来这只是她向老板释放不满信号。但她佯装不知前因后果,给对方发了消息,说下班后去她家探病。程慧珊给她发个定位,“到了告诉我。”

她家住在城中CBD,地方逼仄。一开始是买来投资用的,一家子仍住在机场生活区。当年公司还有房屋补贴,她跟老公结婚后在机场附近买了两套房子,这两房子直接奠定了他们现在的生活质量。后来女儿上幼儿园,就都搬到这儿来,挤着住。

王泳本以为程慧珊家会像家居杂志一样,小而精致,没想到杂物一堆一堆的。文件摊开在桌面上,旁边是水果盘和水杯,杯子没洗。她也看出了王泳想法,“阿姨明天才来。家里没人收拾。”

这些职业女性呵。

程慧珊将桌面杂物端走,为她倒了杯水。没等王泳问候,她抢在前头:“不用问我病情了,我就是趁机休息。”一抬眼,“办事处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王泳老实地点点头。

“他们怎么说?”程慧珊又端来橙子,开始用小刀细细切。

“说老板不放人。”

程慧珊突然刀下发力,橙子汁水溅她手背上。她骂了句脏话,信手抽了张纸巾,覆在手背上。纸巾瞬间将汁液吸干,皱作一团。她把橙瓣大卸八块,端整放在果盘上,推到王泳跟前,“吃吧。”

唬得王泳毕恭毕敬接过,老老实实端着吃。

程慧珊握着刀子到水槽去洗。“我是有点心灰意冷了。”她背对着王泳,“实话说,我现在已经在想办法搞部门调动,也许会调去其他部门。”

“能带上我吗?”王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来这么一句。

程慧珊那边静了静,屋内只有水流的声音。半晌,她说:“再说吧。”手指在水流下洗着刀子,“我现在自身难保。而且我不想带个人过去,被人说搞小团体。”

王泳明白了。

工作数年,王泳渐渐明白了,所有人和物都有标价。都是出来卖的,你得想法比别人卖得贵。易主再卖,是个好方法。

程慧珊没上班这些日子,好几个同事放了羊,留下一句“出去办事”就开溜。王泳仍面不改色,勤恳干活。

对得起老板给的薪水,这点职业操守她还是有的。

只是这几天下班后,她都留在办公室,花几个晚上将自己的简历整理好,放到职业人士社交网站、求职招聘平台上。

越来越多民营资本进入航空市场,而大航空公司也在不断购买运力,扩张市场,争取时刻。

之前王泳就听人力资源处的同事说过,现在民航专业非常好找工作,应届生成绩不太差都会要。至于原来在大航空公司有过经验的,要跳槽就更抢手了。论飞机架数、运输能力跟航线数目,王泳所在公司在亚洲地区可以称得上数一数二,员工的工作量自然也数一数二,唯独待遇跟不上市场变化。这些年来,被挖角的人不少。

这些事情,她原本以为不过是道听途说,直到自己也很快接到猎头电话。民营航空、公务机公司、直升机公司,都有。无论哪家公司,都会问同样的问题: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斩钉截铁:短期内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

其中有一家公司,总部也在这个城市,待遇各方面都比原来要好,对方也对她比较满意。

一来二去,谈得差不多时,王泳决定跟程慧珊通一下气。

她虽天真,但也知道未事成前不该告诉顶头上司,然而尘埃落定后再告诉她,又显得拿她当外人了。

没想到,程慧珊辞职的消息更快地传来,居然是一家曾经跟王泳联系过的公务机公司。只是后来双方没谈拢。

世界真是小。如果王泳进了那家公司,是不是又要当程慧珊的下属了。

王泳的辞职信比程慧珊的晚三天递交。最后,她们两的散伙饭安排在一起了。

副经理还叫上了胡昊,明面上是因为他曾经在航线部待过一段时间,王泳又是他师傅。私底下,不过因为胡昊现在是老总身边的人,副经理想跟他处好关系。

饭桌上,人们边递酒杯边说“羡慕你们啊,有好前程,我们就要留在这里了”。

王泳知道,这些同事多少是真心的。

在央企里,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但是很多年轻人像王泳一样,更想做事。

国际航空业发展前景并不太乐观,但中国市场却一路高歌,发展势头迅猛。飞行员资源长期紧缺,许多外籍机长都投奔中国公司。其他岗位也相当紧俏,各小航空公司陆续开出高薪挖人,出走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围城内的人再迟钝,也知道外面惊涛拍岸,城外进击的巨人已露出了真身。

席间觥筹交错,大把大把百合花和蜡烛装点房间。同事们彼此都说了好些心底话,流了几滴眼泪。但王泳知道,这就像大学毕业宴上,哭成一团的同学在各奔东西后,常联系的就剩几个了。

程慧珊递起酒杯,带着几分醉意对接手的副经理说:“这个位子你可守好,别被人抢了。”

大家趁机笑作一团。有人手上的杯子晃了晃,酒洒出来,染上用金线绣着餐馆名字的餐布。

大家又都一起说部门老板的坏话,其他部门的八卦,以及过去的一些趣事。王泳今天也异常聒噪,跟人抢话头,一杯接一杯喝酒,心里有微微不舍。

胡昊坐在一旁,微笑看着,偶尔给他们倒酒。

不知道胡闹了多久,程慧珊出去用走廊上的洗手间,很久没回。王泳还是清醒的,过去找她,却见到她对着镜子在哭。

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假装没看到要退出去。程慧珊却唤她:“我又不是你老板,你躲什么?”

王泳走过去,给她递纸巾。

程慧珊一面接过来,一面笑:“太开心了。开心得让我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王泳没问什么,只在旁静静等她擦脸,补妆,一同回去。

已经有好几个人喝得醉醺醺,说着胡话。这种时候,饭就吃得差不多了。胡昊抓起衣帽架上的外套,跟王泳说:“我送你。”又补充,“顺便给张白带点夜宵。”

王泳再不好拒他于千里了。

这餐馆就在机场生活区,距离王泳住的地方并不远。一群人在门口道别了数分钟,熙熙攘攘一番,胡昊跟王泳往住处慢慢走去。

胡昊问:“什么时候入职?”

“下个月吧。但我明天开始休假,不上班了。”

他点点头,又笑,“所以明天开始见不到你了?”

“你什么时候给张白送夜宵时带上我那份,就能见到我。”

胡昊笑起来。

到蛋糕店前时,胡昊让王泳在外面等一下,他进去。一会儿,他手上提着一盒蛋糕出来。王泳问:“张白的夜宵?”

“是。”胡昊低头看了看,“还有一份你的。”

王泳正想拒绝,他抢在前头说明,“尽到礼数而已。”

她不便再说什么,只好说:“你还挺懂这些。”

“母亲是大家闺秀,特别重视这些教育。即使现在老了,她依然坚持要化了妆才能出门,绝对不让人看到她不修边幅的一面。像宋美龄的做派吧?”

“她身体还好吗?上次听张白说,她去日本做体检。”

“谢谢关心。她有个妹妹在东京,安排那边比较方便。医生说她身体不太好,可能要留在那边做手术。”难怪同事间传闻,说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才从国外回来,后来又离开北京。

“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请告诉我。”

“谢谢。”

拐了个弯,她小心翼翼地问:“上次我在羽田机场见到你和秦希……”

见胡昊眼神一沉,王泳马上不说话了。半晌,胡昊说:“那是我哥。”他停了下来,两人站在一盏黄澄澄的路灯下,阴影拉得老长。“自小我们父母就离婚,我跟母亲,他跟父亲。他中学时就被送出国念书,跟父亲关系不怎么样。不过前几年,父亲被查出身体有病,活不了多久,那时候我跟秦希都在国外,母亲让我们回来。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她还爱着父亲。”

王泳静静地听着。

“我跟秦希都回来了,但是他似乎很有怨气。他当时在美国发展得很好,不愿意回来。后来父亲病情稳定下来后,秦希就去了香港。”

他停了下来。王泳知道,肯定还有后续。否则他们两人不会争执得那么激烈。

“去年年底开始,父亲病重得厉害。他想见秦希,但秦希实在太忙。几个月前,父亲下病危通知书时,他正在加德满都出差。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王泳的心停了一拍。是那一次吗?

静默好一会后,胡昊说:“后来父亲葬礼,他也没出席。那一天,他跟商务团出行去了。”

“去福冈?”王泳脱口而出。

胡昊意外。

王泳将遇见秦希的几次经历告诉他,最后说:“如果我知道背后的一切,就不会打那个电话,将他拉回来。”

“他不想去的话,谁能叫得动他?在我指责他没有对父母尽责时,他总是义正言辞地说,他也要对客户负责。”胡昊垂下脑袋,“但即使这样,父亲临终前仍想着他,他说,他为秦希骄傲。”

这话题太沉重,而且别人的家事,谁也没资格说些轻飘飘的安慰话。但可以想象的是,在他们父亲临终后,他们母亲悲痛得不想见儿子,秦希则追悔不已。想必是要祈求母亲的谅解,尽为人子的责任吧。

两人慢慢地往前走。胡昊为了缓和气氛,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别的话。

前面一条小马路,正亮红灯。两人停下来。天空的颜色很像深海,一刹那会让人忘记身处闹市,以为自己正在某个海岛上,等待远方的船。

胡昊忽然说:“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王泳转过脸:“什么?”

“杰尔巴岛上,一个不曾发生的吻。”见王泳一时静默,他又笑,“但我想,你就这么欠着我吧。”

王泳是个迟钝的人,但是现在也该明白了。她原以为在杰尔巴岛上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原来是一个没来得及发生的现实。只是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再是对的。

胡昊也许惯于调情,但她向来自觉,始终跟女性朋友的男人保持距离。闺蜜为男人撕逼的狗血,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

于是她微笑,欠欠身:“嗯,看来要欠你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