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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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艾丽莎·贞德(2)

我换上一身戎装,外面罩上以撒送给我的黑色披甲,跨到马背上。米迦列提醒我:“戴上面具。”我戴上面具,回头看了这英格兰宫殿一眼。在高高的露台上,以撒默默目送着我们。

米迦列下令队伍开始前行。我们举着当日罗马教廷的旗帜,一路徐行——消息早已放出去,贞德在罗马教会护送下,将回到法兰克。就连沿途路线要经过哪里,都早已泄露——当然,只泄露给那些我们想让他知道的人。

这是一次没有送行的“出征”。宫中知道的人也并不多——我们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圣女贞德重新出现一事,与我们有关。更不愿让别人知道,所谓的贞德,就是我。

我并非不知道这事太过荒唐,但是我一心只想杀掉那个恶魔,为小哥哥报仇。

我们穿过初秋的乡间,一路景色优美,只是我们都没有那份心思,默然前行。一天的时间过去,我们已经抵达布列塔尼。这里的建筑风物与英格兰相比,更为接近法兰克,只是我没有那份心情,只在心里焦急等待。

我们的队伍经过城堡附近,我抬头看向山脉,见到远处那座城堡,在暮色中发出诡异的光。夜色降临,队列点燃火把。我抬头看去,月亮已经一点点露出来,照亮四周的山地、林木和荒原。

我看了米迦列一眼:“我们要在这附近驻扎吗?”

“继续前进,万一对方发动攻击,我们会很被动。”他指示继续前行。

正在这个时候,从城堡方向至此传来马蹄声和挥鞭声。我迅速跟米迦列交换一个眼神,他压低声音:“来者有十个以上。”

我暗想,相比起主持弥撒,他似乎对这些事情更在行。

米迦列伸出手来,从他的近身侍从的掌心中,飞过来一只小鸟,停栖在他肩头。

我们放慢了脚步,不一会,那队列已经来到我们跟前。我看到为首的是一匹纯黑的骏马,马背上坐着脸色苍白的骑士。他用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询问:“请问是圣女贞德一行吗?”

我不语。米迦列迅速说:“你们是?”

“我家主人,吉尔斯元帅命我前来迎接贞德大人。”说着,他的目光在我们之间轮转,最后落在我身上。

尽管我的脸掩映在面具后面,但我依然有些不自在。我知道除了吉尔斯以外,其他人都没见过贞德,而我对自己模仿各地口音的法语充满自信。但是贞德死时才十九岁,如若未死,今年该是二十四岁。与她相差八年的我,在深宫中长大的我,即便一言不发,真能模仿那位法兰克的女英雄吗?

我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暗暗祈祷。

只听米迦列明知故问:“是法兰克帝国那位跟贞德并肩作战的吉尔斯元帅吗?”

对方颔首。

米迦列回头看我,示意我该说话了。我开口,吃过草药后的嗓音嘶哑:“吉尔斯吗?我跟他很久没见过了。”

我们跟着那个人前进。通往城堡的路蜿蜒崎岖,我想起传闻中那些失踪的少年,心里暗暗紧张。我们一行人在黑暗中行进,那座城堡逐渐落入视野。这是座庞大的建筑物,骇人地贴近山岬,窗户似乎经过改造,高而狭窄,没有透出任何光亮,就像一个黑色的怪兽。

一条岩石隧道出现在眼前,带路人挥动鞭子,黑色骏马飞快穿过隧道,我们随之抵达这城堡的中庭,来到一道高高的石头台阶下。

我们被领入城堡,这时带路人看了一眼我们身后的扈从,低声地:“主人不喜欢太多其他人进入城堡。”

米迦列平静转身:“一半人留在外面,一半人随我进去。”

带路人面露难色:“一半人也……”

米迦列说:“贞德大人身边不能没有扈从。”

对方上下打量着米迦列,不知道这身着神职人员衣服的年轻男子是什么来头,但觉得他所说有理,但张了张嘴,又想反驳。这时,我们听到石阶上方的大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贞德——”

我浑身一颤。这声音低沉沙哑,就像从地狱传来的撒旦之声。我抬头,见到一个举着枝形烛台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一头棕色头发往后梳,露出高高的额头。我认得他。我曾经见过他的画像。那时候,我所看的画像上是个二十五岁的英俊元帅,意气风发,眼眸中闪着希望与自信的光泽。那张脸被岁月洗磨,褪掉神采,随之与眼前这张脸重合起来。

我沉着开口:“吉尔斯——你变了这样多——”

吉尔斯握着烛架的手颤抖,好一会才说出话来:“你也……变了不少……你的声音……”

“我改变容颜与声音,才从牢中逃出来。”我垂头。也许他会认为这是对过往不堪的不愿回首,但其实,我是为了逃避被看出来。

他匆匆从台阶上步下,脚步不稳。难以想象,这跟当日那个叱咤战场的元帅是同一人。他奔到我跟前,要用力握住我的手,我想起他对小哥哥做的事,下意识地躲开,捏紧了拳头。

吉尔斯有些意外。

米迦列将身子挡在我跟前:“贞德大人累了。”

他看着米迦列,眼中有警惕:“你是——”

“一个普通牧师。”

吉尔斯的神色缓和下来:“牧师……是的……贞德你能听到神的声音,你比我们都要虔诚。但是经过上次火刑的事情后,我已经动摇了……”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暗暗捏紧了拳头。这个丧失信仰的魔鬼!他背弃了神,犯下与撒旦共犯的勾当!

米迦列说:“贞德大人需要休息。”

吉尔斯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在确认我的身份。我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慢慢地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以撒曾在战场上与贞德面对面,他告诉我,贞德的习惯性动作便是握住胸前的十字架。

“这是我根据记忆和搜集到的资料,让人紧急订制的十字架。跟贞德所佩戴的一模一样。你要模仿她的话,必须要注意这些细节和小动作。”他静静地教我。

此刻,我注意到吉尔斯紧盯着我的十字架,他的神态俨然是沉浸在往事中的模样。我跟米迦列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上钩了。

吉尔斯行了个军礼,那是法兰克帝国军人的军礼:“请允许我带二位去用餐。”

我依据以撒教我的行为,也向他行了个军礼。

吉尔斯竟露出了微笑。他带领我们前往餐室。沿路所见,城堡戒备森严,随处都有守卫兵,光是我们肉眼所见到的部分兵力,已经比我们整支队伍的三倍还要多。更何况藏在城堡中看不见的那些士兵……我不禁担忧起来。

米迦列装作不经意地问:“这里似乎戒备森严?”

“是。之前走失了一个奴隶。”

我咬住牙齿。我知道,他轻描淡写说的正是小哥哥。他竟敢,他竟敢称小哥哥为“奴隶”!

米迦列平静地说:“只是一个奴隶,元帅不至于设下重重兵力吧。据我所知,布列塔尼公国治安很好。元帅盛名在外,更是无人敢侵犯。”

“总有例外。当日那个奴隶逃出后,城堡外竟有外应,一举突破了我们的防线。似乎对方还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他说的,是以撒吗?我想起以撒身上的伤。

我们沿着石头墙壁前行,一路烛光点得很暗,城堡外传来狼嚎声,我想起那些失踪的少年们,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但吉尔斯的脚步却显得十分轻快,他领我们入座,然后为我亲自揭开已经准备好的餐食盖子,倒上香槟。我看了一下桌面,烤兔肉、牛肉、鹿肉……我说:“吉尔斯,我信奉斋戒的美德。”

吉尔斯笑了起来:“但我记得当年你跟我们一同吃。”

“那是在战场上。我必须保持体力。”我谨慎地回应。

如果我和以撒搜集的资料无误,贞德该在不同场合表达过这一意愿。吉尔斯不可能不知道。我想,在我揭开面具之前,他始终在不同的细节上,反复测试贞德的身份。

我能够想象。

一个苦苦思慕了五年的人,突然说她没有死,甚至亲自来到跟前。在惊喜之余,谁能不保持怀疑——再次的失望,只会带来永劫不复的绝望。

我掀开面具下方,露出嘴唇。吉尔斯注意地看着我。我始终表现得镇定。以撒说,我的嘴唇部分跟贞德很像。如果他邀请我一同进餐的话,无需拒绝,以免引起怀疑。

侍从穿行宴席之间,为我们端菜倒酒。这些穿着高立领侍从都脸色苍白,神态冷漠,脚步轻浮如幽灵,让我不禁想起吸血鬼的传说。还有这古旧的城堡……

吉尔斯不时跟我聊起当年在军中的事。无数细节我都跟以撒反复核对过。他似乎逐渐确定我的身份,一直紧绷的脸部线条渐渐柔和下来。

这时,从城堡深处传来了少年的痛苦嚎叫声,那是一种仿佛被像野兽般对待的人类的声音。我感到背部一股寒意。最奇怪的是,这里的侍从似乎对此习以为常,面色不惊。

吉尔斯看了我们一眼:“这里的奴隶不听话。”我在他平静的神态中,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不安。

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除了上帝,谁也没有资格判定他人的罪。”

吉尔斯低头,似乎在沉思。我想,我是不是模仿得太过火了。我赶紧说:“不过你就是这样子,一直没变。”

这话是我随口说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但我想,无论一个人变化多大,即使从天使变成撒旦,在相熟的人面前,他总能听到那句“你一直没变”。

只听他说:“五年了,你依然没变……就连这口音……想当年,我总爱模仿你这奥尔良口音……”他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问这五年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其间的细节,我跟以撒核对过无数次,确认每个谎言都无懈可击——我被法兰克一个神父所救,藏身于罗马,现在罗马教会要为我翻案,我为了清白,重新露面……每个细节都经过斟酌,每个词语都经过推敲。

既然他想听,我便简单地说,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想,如果是真的贞德,过去这五年里,一定生活在痛苦之中。即使对着昔日队友,也不想就此撕开伤疤。

吉尔斯听得认真。我想,他其实最想知道的,还有一样——

只见他啜饮一口酒,一张苍白的脸似乎因此而有点暖色。他看了看我,问:“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将所有奉献给上帝吗?”

他问得隐晦,但我明白其中意思。

他想知道,“贞德”是为她的信仰保留了贞洁之躯,或是已经缺失信仰,已嫁作人妇。

我内心有复仇的冲动。我知道,令一个人燃起希望后,再彻底将它熄灭,是最为残忍的。是的,我想点燃他内心的希望。

我慢慢开口:“我的容貌和声音都变了,但内心信仰始终不变。”我顿了顿,“过去的感情也不变。我一直记得当年并肩作战的日子。”

这样就够了。对贞德这样的女英雄来说,将调情这一法兰克特产做到极致,也不过如此吧。

我看到吉尔斯放在桌面上的手,颤动起来。我目光上移,看到他脸色苍白,嘴角似在含笑,眼神既痛苦又甜蜜。我的目光透过面具,冷冷注视他这些变化。

身旁,米迦列手中的叉子掉在地上。他弯下身捡起,脑袋移到桌底时,我听到他用意大利语低声对我说:“你没按规矩出牌。”

我不理会他。

我一心沉浸在复仇的快意中。

我已经开始幻想这个魔鬼知道眼前的贞德是假的,他的贞德已被挫骨扬灰时,内心种种痛苦。

我听到吉尔斯低声地:“贞德……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当我以为他会再次露出笑容时,他的肩膀却剧烈颤抖起来,用手痛苦地抱住脑袋,“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就不会……不会……”

他捂住心脏,像是整个人遭到袭击一般,慢慢软倒在地上。他的扈从赶紧扶起他,我站起来看着他,米迦列用眼神示意我别走过去,但我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他倒在扈从膝盖上,仍是抬头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我犹豫,伸手接住了他的。他的目光从我的面具上,移到我手上。我的手背上是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以撒根据当日审判贞德的机密资料,命人为我伪造出来的。

我的目光划过那道疤痕时,内心忽然想:以撒做这种种事情……也许他当真担心会失去我。

我摇头,提醒自己不要在此刻走神。

吉尔斯握住我的手,低声地:“贞德,如果我一早知道你尚在人世,我也许不会堕落至此……”

他就要说出来了!他的罪证!我沉声问:“你是指……”

他仿佛喃喃自语:“他们说,只要……就能够让你复活……”

吉尔斯的扈从赫然打断:“元帅,你需要休息——”

吉尔斯用手扶着脑袋,不再说下去。

我不愿放弃,追问下去:“无论你有什么罪过,神都会原谅你。”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上帝原谅你的罪。”

吉尔斯苦笑:“不可能——”

门开了,他的扈从走了进来,向我们摆摆手。“贞德大人,请你们先去休息。”

我点点头,在扈从带领下往外走去。临出门前,我还不忘回头看吉尔斯一眼,他始终在盯着我。我故意凝神看了他一会,然后才往外走去。他躲开我的目光,神色震动。

我与米迦列并肩走在长廊上,他压低声音,用意大利语说:“你还真是残酷。”

“彼此彼此。”

我和他只默然前行,都没有再说话。我将对他的不满压抑下去,我猜他也如此。我们都知道,能否顺利完成任务,就看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