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怎么说的，嗯？说要不是陈琪芬，我这会儿搞不好还在哪个加油站瞎混呢，是吧？说我现在发了眼里就容不下他们了，说我势利小人？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高迈斜眼歪脖地抖着腿，把烟灰洒得到处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不是吗？”邱之成喝一口咖啡，把目光投向别处，他不想再盯着表弟看，怕眼里的反感太明显。
“势利的是陈家！”高迈瞪起眼珠子，手指当当地叩着桌面，“你不知道逢年过节我去登陈家的门有多难受！老太婆动不动就给我掰指头，儿子挣多少，大女婿挣多少，二女婿在外面怎么风光！她当我傻，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人家嫌弃我呀！”
“你公司几次出现危机，不都是她出头替你融的资？”
“那是她该做的！我是她女婿啊！你不知道她给那俩女婿弄的钱更多，帮我是迫不得已，为了她女儿……她一直就看死了我。”
高迈气焰低下去一些，继续抽烟抖腿，“我不像你，从小肯读书，大学一毕业就在老外的公司里混，又是高薪又是金领的，谁提到你都得夸上天！我没底子没人脉，这些年做生意靠的全是我自己，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告诉你吧，几年前，老太婆给我脸色看的时候我就决定了，等哪天混出来了就跟他们掰！”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这一天总算来啦——怨谁呢！人呐，想不明白的时候得往回看，因果早就种好啦！”
“非离不可？”
高迈咬牙切齿，“必须离！一天都不能忍。”一瞬间又变回精明嘴脸，“离了婚陈琪芬也不吃亏，一下能分到好几百万，你以为她不乐意？她也早想离了，你们只知道我风流，不知道她在外面也很浪吧！就我妈老脑筋，觉得离婚丢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个喝咖啡，一个抽烟，包厢里烟雾缭绕，把两张疲惫的中年人的脸衬得隐隐绰绰的。
“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就这么难么？”邱之成带着真实的困惑，幽幽叹了口气。
高迈噗嗤一声笑起来，“你做到了？嫂子现在人呢？”
邱之成抓过桌上的烟盒，捻了一根叼在嘴上，高迈立刻凑过去给他点火。
第一口抽猛了，呛出一串咳嗽。
“哥，你多久没抽了？看嫂子这些年把你管的！”高迈哼哼唧唧的，“离婚也没什么，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想干什么干什么！”
一次失败的劝和。
邱之成想，姨妈找自己去干这种事实在是个错误，但家族里的长辈们似乎对他有一种不可理喻的迷信。
家里冷清清的，尹蓁离开一个星期了，她走时把房子整个清理了一遍，现在，一切还维持原状，只不过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
又一条鱼死了，白底黄斑纹那条——他记得这是尹蓁的最爱，养很久了。个儿挺大，此刻翻着白花花的肚子，一无所求地浮在水面上。
邱之成难受地吸了口气，用网兜把死鱼抄进塑料袋，扎紧袋口，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
“鱼食不能天天喂的，鱼贪吃，不懂节制，你给它投料它就吃，往往就这么撑死了。”
同事老赵也爱养金鱼，可惜邱之成向他请教时已经太晚——他早晚投喂两次，一共六条鱼，已经撑死了五条，如今就剩下一条黑珍珠，没心没肺地游来游去。说不定也在纳闷，同伴们都上哪儿了？
窗台上的花草也枯了，他不明白原因，也没再去请教别人。也许草木都有灵性，都认人？
他往茶杯里放了一小撮茶叶，提起暖壶，才倒了一下就没水了，只得撂下茶杯去烧水。
水开了，他从电插盘上取下水壶，往右转个身，水壶碰倒了茶杯，茶叶水倾泻在厨房台面上。他忙把茶杯拨正，一手举着水壶，一手去够抹布。心里有些焦躁，抓抹布的手动作幅度大了些，手肘又撞倒茶杯，杯中残余的茶水全涌进水池，他抓过杯子一看，里面干干净净。
心情一下子坏透。
在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家里，他忽然捉襟见肘，处处感觉到自己的笨拙，大约尹蓁离开时，把他灵活能干的一部分也带走了。
手肘处微微胀痛，揍高迈的后遗症，这混蛋从小欠揍，就服邱之成一个，年轻那会儿看见邱之成都老老实实的，哪敢像今天这样又是抖腿、又是撂斜眼？十几年没交手，这小子明显得意忘形了。
邱之成揍他不为别的，高迈开起玩笑来没分寸——
“嫂子生不出孩子，不就一长期保姆嘛！使了这么多年，也该换换了，她主动走了最好，你抓紧再找一个，一点不耽误传宗接代！”
水被抹布赶来赶去，在台面上四散逃逸，就是不肯被吸干。邱之成甩下毛巾，颓然坐下，掏出烟来点上。
他有什么资格揍高迈？
他做了和高迈本质上一样的丑事，只不过做得隐蔽，没人知道罢了。
尹蓁是知道的，虽然他们从没捅破过窗户纸。
那对她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对他也是——明白事情已经暴露的那一刻他慌乱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才好。
而她居然没闹。
尹蓁从来不会跟他闹，遇到事她只会哭，有时他觉得心疼，有时又很烦，烦还是因为心疼，受不了她那么多的眼泪。
她把他抓太紧了，有时他会觉得窒息，想找个地方逃逸片刻。
她居然去找对方谈判，在自己面前却滴水不漏。如此镇定，完全出乎邱之成意料。也许他并不真正了解尹蓁。
也是在那次之后，他对尹蓁刮目相看。
邱之成仰脸，吐出一口烟雾，思索自己的婚姻是怎么走到眼下这一步的？
他从小就是个认真的人，待人待事莫不如此。婚姻大事，他更是一点不敢怠慢。结婚时他发誓，一生一世只爱尹蓁一个，不管未来两人将面对怎样的困难。他是真心的。
可这条路走着走着，还是歪了。
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有个孩子会好一点？
人在不同阶段，欲望也会不同。年轻那会儿他不喜欢孩子，觉得丁克也不是坏事。尹蓁无法生育得到确认后，他有过一丝轻微的惋惜，但很快就接受了现实，甚至觉得轻松。这个世上的孩子已经足够多了，用不着他们再为之奋斗牺牲。
几年前的圣诞节，他独自逛超市，准备挑一盒糖果给尹蓁。
糖果架前除了他，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手上拖个购物篮，明亮的双眸从各种糖果包装上扫过，忽然察觉到邱之成的目光，她转过头来，看见他手上拿着盒太妃糖。
女孩突然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是将邱之成引为知己的笑容，一瞬间他觉得心都快融化了。
“糖糖！快走啊！别磨磨蹭蹭的！”
女孩应了一声，迅速抓起两盒糖果扔进购物篮，又对邱之成做个鬼脸，踢踢踏踏去追妈妈了。隔着几排货架，邱之成听见她用细而软的声音向母亲感叹，“妈妈，这地方可真像天堂啊！”
邱之成无声地笑了会儿，心里猛然抽了一下，有点疼。
他没法否认，他渴望有个那样的女儿，他想做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