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半山腰丁蕴洁就后悔了,沙地软绵绵的,一点不好走,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着力,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让自己奋勇向上,免得走一步退三步。
Eric一直跟在她后面,也许是从她的步子里觉察出了沮丧的情绪,忽然说:“现在想后悔可来不及了,下山和上山的难度差不多,但你要是选择下山,就算白吃了这趟苦!”
丁蕴洁暗自咬牙,这家伙怎么什么都能猜准呢?
不过她倒没生他的气,毕竟他本来不想爬,而且算他有先见之明,强烈建议等到八点过后再登山,以避过强烈的日晒。在那之前,他们去小卖部搜罗了一些吃的,尽量把肚子填饱。
她瓮声瓮气道:“谁说我后悔了?!”
即便后悔她也会坚持到底的,她已经放弃了骑骆驼,如果再放弃登山,那这趟沙漠之行还有什么意义?
身后传来轻笑声,“那就好!”
到山顶时已快九点,倔强的阳光终于柔软下来,太阳缓缓落下去,而月亮早已升到天上,夜空蓝如绸缎,不带一丝杂色。
两人坐在沙地上补水,让沙漠之美填满视野:单调广袤的黄沙,延绵起伏的线条,缓慢挪动的驼队,还有顽强如蚂蚁的游客们,上山的上山,下山的下山。
这一切都很遥远,世界如此宁静,仿佛到了时间尽头。
丁蕴洁想起年轻时那些轻易发下的誓言,如今,它们已像一缕缕轻烟,四散在时间的洪流里。
她想,都市里的男女在发誓前都该来看看自己现在看到的景象,什么是海枯石烂,什么是永恒。那些漂亮易碎的誓言,会不会纷纷跌落进这永恒的荒芜中?
她的视线转向Eric,那个和她一样从都市中走到这里的男人。
光线变弱后,他们都摘下了墨镜,如同卸下各自的面具。Eric俊秀的脸庞此刻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她自己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Eric望着天际出神,丁蕴洁乘机眯眼打量他。
她对他的不信任出于理性考量,正如她再也无法相信那些曾经的山盟海誓一样。但诚实地说,她不讨厌他,甚至在某些时刻,很喜欢他,也曾生出过想要亲近他的念头,那种柔软的,纯粹出于女性对男性依赖的念头。
她归咎于这场旅行,给了两人朝夕厮守的机会。难怪佛祖说,不要在同一棵树下呆满七天,会产生依恋感。
Eric的脸部线条很硬朗,这和他平时的油腔滑调有点不搭,让丁蕴洁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平时一直在演戏,而这会儿精疲力竭下之下,才露出本来面目。
人在什么情况下最容易暴露真实的自己?
无可避免的,丁蕴洁想起昨晚在床上,那张一会儿出现在自己上方视野,一会儿又出现在自己下方视野里的脸,那张脸专注而沉迷,又带一点脱缰般的野性,不多,就那么一点点,克制而强硬,差点让她忘掉自己的立场,彻底迷失在他散发出的陌生而迷人的男性气息里。
她赫然垂下眼帘,心跳快如擂鼓。
人呃,就是这么短视,即便洞悉了永恒誓言的荒谬性,却依然难挡近在咫尺的美色诱惑。
这时,她听见Eric幽幽叹了口气,“沙漠是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终极意义的地方,地球上所有的物质,当被榨干最后一滴养分后,就会像沙子一样沉睡在这里。”
他抄起一把沙,让沙粒缓缓从指间滑落,“或许每一粒沙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它们现在只能保持沉默,永远沉默下去……这么一想,经历过的辉煌也好,痛苦也罢,都不过是个过程,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丁蕴洁在他和缓的叙述中悄悄调整好情绪,忍不住反驳,“你现在想得超脱,不代表回到过去的那个世界里也能保持这种超脱,人终归是环境的动物。”
Eric朝她展颜,“你说得没错,看来你远比我活得明白——我正有个问题想请教。”
他语气柔和而郑重,不像在开玩笑。丁蕴洁望向他,两人视线接触的刹那,都闪烁了一下,又迅速调整,重新对上,一个勇猛,一个平和。
Eric说:“忘不了怎么办?”
丁蕴洁怔怔的,一时没能反应过来。Eric已经低下头去。
然后,她懂了,世界变得更加寂静,周围的人和景潮退似的全不存在了。
她久久没有回答,内心虚浮,茫然而软弱。
Eric拨弄着沙子,没再追问下去。
深夜十一点,他们回到敦煌酒店,这大概是此行他们住到的最像样的酒店了。
丁蕴洁洗了澡,又灌了好多水,终于从沙漠带给她的“苦难”中摆脱了出来。
她躺在床上,按说已经很累,但脑子依然处于兴奋状态,迟迟不肯入睡,她也拿它没辙,任白天的景象放电影般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有人敲门,轻轻的三下,再三下,带着斟酌与试探的意味,可以肯定不是服务员。
丁蕴洁躺着没动,她在几种决定里摇来摆去,不知该落脚于哪一处,哪一处都让她心有不甘。
又是有节奏的六下,但比刚才坚定了许多。
她在心里叹气,这家伙追得真紧啊!一点思考的空间都不留给自己。
她起床,开门。
Eric眼睛亮亮的,手里提着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红酒,一看她的表情,他就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而丁蕴洁已经没力气和他抗争了。
“睡不着,想喝一杯,你要吗?”
丁蕴洁扶着门框,“这么热的天……”
“就因为热才要喝,一醉方休,睡着就没感觉了!”
她摇头,“你还真是处心积虑。”
他被点破,也不辩解,只微笑,“我能不能……”
“进来吧!”
Eric立刻喜上眉梢。
进了房间,他把酒瓶放桌上,拉开抽屉找玻璃杯,转身时撞到丁蕴洁,目光如炬盯着他。
Eric赶紧指了指杯子,语气乖巧,“我拿去洗一下。”
丁蕴洁揪住他胸口的T恤,把他拉矮了,勾住他的脸,主动亲他,Eric双手大张,像一只展翅的大鹏鸟,手掌心各握一只杯子,又像在耍杂技。即便在如此惊险的处境里,他也没忘了配合丁蕴洁完成这个高难度的吻。
丁蕴洁很快松开他,短促地说:“三天。”
Eric心领神会——那是他们剩下的旅行期限,又显然不满足,“能延长吗?”
“不能。”
“……好吧,三天就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