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哥给找的家庭旅馆是栋两室两厅的房子,一进门,立刻袭来一股浓烈的家常味:杂乱的装修风格,塞得满当当的家具,厨房里弥漫出来的油腻味,小房间墙上还贴着小学生奖状。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沙发旁一只玻璃鱼缸,主人还做了一道模拟瀑布的水流,不断发出冲刷声。
丁蕴洁感觉自己像个入侵者,她是极注重隐私的人,心里难免别扭,自我安慰,好歹只逗留一晚。
虎哥说:“好容易找着的这家,房东特别叮嘱,晚上别闹太大动静出来,免得楼上楼下有意见。”
他不过是照搬原话,丁蕴洁却听出一丝弦外音,别扭感更重了,甚至有点恼意,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惹得Eric目光直往她脸上瞟,那戏谑的表情,显而易见也是领略了个中涵义。
丁蕴洁面无表情别过脸去。
虎哥一走,屋里就剩他们孤男寡女俩人了,丁蕴洁不想给Eric制造暧昧的机会,麻利地翻出拖鞋换上,以命令的口吻征询意见,“你睡大房间,我睡小房间?”
Eric也正蹲箱子跟前翻东西,很随意地说:“行,听你的。”
丁蕴洁把自己的物品一股脑儿搬进小房间,二话不说先去洗澡。卫生间没锁,门只是象征性地关着。
她冲着澡,每个动作都果断有力,可心里却乱得像塞了团干草。
虽然这几天和Eric有过数次近距离相处,不过今天这距离近得有些超出合理范围了。虎哥提出这个建议时,她本该第一时间反对的,但她没有,这是她心乱的根本原因。
她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上的水珠,在氤氲的水汽里套上睡衣。门外很安静,仿佛整栋房子只有她一个人。
丁蕴洁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几天下来,她对Eric也算挺了解了,就是个嘴上油滑,但也仅限于嘴的登徒子。
她掩藏起复杂的、尚未理清的思绪,重返现实,恢复了一贯的强硬干脆,吹着口哨走出来。
Eric在客厅摆弄电视遥控器,不断翻屏幕,似乎没哪个节目能让他满意。
丁蕴洁朝他勾勾下巴,“嗨!赶紧洗澡睡觉!别看电视了,这都几点了!”
“哦。”
他老老实实关了电视机,也没耍贫嘴,就乖乖去洗澡,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似的。丁蕴洁放心地打了个哈欠,进了小房间。
房间里没装空调,窗外也没有风,气温处在一个很微妙的阶段,稍微心浮气躁就会生出汗意,但最影响睡眠的还是那只鱼缸,流水声不断,安静时显得格外刺耳。
Eric洗完澡出来,看见丁蕴洁正咬牙切齿“修理”鱼缸,一副要拆了它的架势,赶忙阻止,“这是人家弄的增氧泵,你要把这个弄坏了,鱼会缺氧翻肚子的。虽说一个鱼缸你肯定赔得起,可杀生总不太好吧?”
丁蕴洁闻言,只得缩回手,恨道:“这水声听得闹心,觉都没法睡好!”
“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要不咱俩在客厅聊会儿天,等培养出睡意了再回去睡?”
丁蕴洁一想主意不错,“行吧!”
Eric穿睡袍,丁蕴洁穿睡裙,两人空开一段距离,很家常地盘踞在组合沙发上。
起先还能好好坐着,聊了会儿,丁蕴洁觉得乏,干脆躺下,Eric也学她样子,两人头顶头,呈直角边,各自歪在组合沙发的一条边上。
谈话主题漫无边际,从猜测这屋子主人的家庭状况,到饮食口味,再到小主人的学习情况,并逐渐发散开去。
“我同事给儿子买了个Pad,”丁蕴洁说,“那小子和妈妈确认完所有权后,立刻把密码改了,设置了一个60位的复杂密码,60位啊!这防人之心,也太厉害了!”
“你在哪儿上班啊?”
“你问这个干吗?”
“不干吗,随便问问!”Eric似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警觉,赶紧转话题,“觉不觉得咱俩像被抛在了荒漠里?”
丁蕴洁闭眼想象一番,哼笑。
Eric问:“你怕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怕过狗。”
她并非无惧孤独,不过在成长的很多年里,孤独始终伴随着她,哪怕身处热闹中间。或许每个人心里,在某个时期,都会出现那么一片荒原,没有雨水滋润,没有绿意覆盖。她嘴角的笑容渐渐退去。
这一丝总结,为她滤去了旅途带来的各种新鲜与意外,一切都还在原地,终有一个时刻,她必须回到苦闷的现实里。心里坠坠的,那分量终于压住了莫名的飘然,她觉得有点困了。
Eric却兴致盎然,“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你最想做什么?”
丁蕴洁打起精神想了想,说:“吃顿好的,这一路伙食也太差劲了——你呢?”
没有立刻得到回音。丁蕴洁也没有余力追问,反正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无所谓。
在她几乎要陷入梦境时,听到Eric说:“吻你。”
他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散播出一种深思熟虑的气息,还有郑重的意味,仿佛这不是一个畅想或玩笑,而是一件该认真去执行的任务。
客厅里太安静了,所以即便丁蕴洁神思恍惚,也依然清晰捕捉到了。
像有人在心头用力抖一块布,惹起一阵风。她陡然清醒,却还没有清醒到想起来应该回击他的地步。
怔了几秒,她爬起身,很干脆地说:“困了,睡吧!”
然后看也不看他,就逃进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心跳后知后觉地加速。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头那一团来历不明的干草仿佛着了火,越烧越旺。
骤然而起的敲门声让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坐直身子,语气警觉,“干嘛?”
Eric在门外说:“你忘东西了!”倒依然是平常那慵懒的口吻。
丁蕴洁蹙眉想了想,摇摇头,下床,拉开门。
Eric直挺挺站在门外,目光异样,眼里灼烧的东西和她心里的太相似,丁蕴洁扫了一眼就转开视线,她怕暴露自己。
他手上空空如也。
“我忘什么了?”
她想越过他,跨出去,但遭到阻拦,Eric抱住她,在确定她不会反抗后,低头,用力吻她。
丁蕴洁在陷入窒息般的迷乱前,一个奇怪的念头划过心头——果然到世界末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