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吃饭就要错过饭点了,丁蕴洁这才脱去安全帽,从车间出来,直奔餐厅。半道上,一个身影打横冲出,拦在她面前,是闻杰。
“走吧,我请你吃饭。”
“上哪儿吃?”
“外面。”
丁蕴洁瞥一眼闻杰挺刮的大衣,再瞅瞅自己的工装,“算了,还是食堂吃吧,我这么跟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捐助了个叫花子呢!”
闻杰坚持,“那你去换身衣服,我在车里等你。”
半小时后,他俩坐在干净明亮的西餐厅里,闻杰点好主食,看对面,丁蕴洁还趴在菜单上,对着照片流口水。
“这么多好吃的,真想每份都尝尝!”
闻杰盯着她笑:“你可以都点,但不准浪费——我以前有个女朋友,点半桌子菜就吃两口,我跟她分手了。”
丁蕴洁不甘示弱,“我以前有个男朋友,因为嫌我吃得多,被我踹了!”
“咱俩真般配,都是狠角色!”
丁蕴洁不搭他茬儿,手一摊说:“所以,我那天的决定是正确的。”
闻杰立刻凝眉,“哪天的决定?不是说忘了吗?”
“是你先提的。”
“是吗?要不咱们往回撸一撸?”
两人互相瞪了会儿眼睛,丁蕴洁摇头,“每次跟你说话,都觉得像回到幼儿园。”
“多好,单纯快乐的幼儿期——我就说咱俩是绝配嘛!”
丁蕴洁胜利地一拍桌子,“这回是你先提的吧?”
闻杰笑道:“好吧,我认输!想吃什么尽管点!”
丁蕴洁要了一份扒类三重奏,有牛排、鸡排和一块鳕鱼。餐前包很快端上来,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一块就咬,又香又甜,松软可口。
“哇,真好吃!”她眼睛锃亮,“这个我得再来一份!”
闻杰替她叫了,笑话她说:“你以前吃饭没这么热情的,今天怎么回事?”
“我只对美食感兴趣。”
“是吗?”闻杰撩她一眼,“那你真不该拒绝我。”
“你又不是美食!”
闻杰面不改色说:“你没尝过,怎么知道我不是?”
丁蕴洁避过可能陷入暧昧的险滩,直奔主题问:“你到底为什么请我吃饭?”
闻杰朝她迷人地一笑,“为了证明咱俩还是朋友。”
主食终于上来,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大快朵颐。
丁蕴洁忽然留意到闻杰吃饭时那股子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想笑,果然和自己很像。她虽然怕狗,母亲却常说她像狗,认真吃饭时不能容忍别人打扰。
很快,服务员把餐盘收走,端上咖啡,两人都心满意足靠在椅背上。
丁蕴洁说:“你上次提到的那个方法挺好用的。”
“敏捷管理?”
“对。原来大家都急于求成,出问题互相责备,有了这个工具,就一项一项往下查,该谁的责任就谁去改,没什么好吵的,现在达标项蹭蹭往上涨,你没发现最近常总脾气都好了不少?”
闻杰笑道:“我可不敢抢功,常总脾气变好,应该是徐凌的功劳吧?”
两人笑了一阵,丁蕴洁忽然问:“你以前说,整车项目失败也不是坏事,姚董死了心,就不用这么操劳了。现在怎么改主意肯帮她了?”
闻杰叹口气,“她要再这么干下去,命都可能保不住。”
丁蕴洁这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没看见她嘛!”
闻杰把昨晚的惊险说了出来。
“真险!”丁蕴洁叹气,“这种时候还要操心车子上市,确实要命!”
闻杰说:“既然她不肯放弃,非做不可,那我只能帮她分担了。大嫂和我不一样,她太要强了,遇事只会硬扛,不懂躲避,血肉之躯,扛久了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你那天说……”丁蕴洁一下子收口,怕自己问得冒失。
闻杰看着她,“有话直说,我的事你都知道。”
“你说你太太过世后,你开始过那种乱七八糟的生活,是为了早点让自己挂掉……不是真的吧?”
闻杰的太太舒蓓蓓因难产离世,已四年有余。不知为什么,丁蕴洁经常会想起闻杰说的那句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表情。
闻杰沉默片刻,说:“是报复。”
“报复谁?”
“命运。”闻杰垂下眼眸,“我一直规规矩矩活着,遵守各种规则,可命运还是给我来了一锤子,所以我想,去他妈的,以后我要反着来。”
丁蕴洁陪他沉默了会儿,低声说:“你不是读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了吗?米兰昆德拉在那本书里写过一段话,大意是说:我们的生命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而且每个细节仅有一次勾勒的机会,毫无修改的可能……想想是挺没劲的,可大多数人不都这样么?只要人没挂,日子就还得往下过。”
闻杰抬眸看她,不过遇见你,我又有了好好过日子的愿望了。
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有时候,太赤诚的语言连自己都承受不了。
“后来想想还是你说得对,”他继续,“有个信念燃烧比什么都不信强。我是个没理想的人,如果能帮大嫂实现梦想,哪怕短暂,至少也会有片刻的幸福感吧。”
丁蕴洁说:“不见得是短暂的成功,因为有你在。”
闻杰笑:“想不到你这么崇拜我。”
丁蕴洁没笑,“我能感觉出来,你是个谨慎的人,一旦下了决心,不会随便放弃……我相信。”
“好吧,借你吉言。”闻杰微笑着,端起咖啡杯。
丁蕴洁也举杯,“预祝整车上市顺利!”
回公司的路上,丁蕴洁想起另一个问题,“配件部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年前,姚奕想从配件部抽调一批闲置人手到整车来做事,却遭到周应凯的暗中阻挠,愣是把好事给办黄了。姚奕为此急怒到心肌梗塞。
闻杰不假思索,“暂时搁置,先集中精力把整车做好。”
“也对,”丁蕴洁说,“老周不是好对付的。”
闻杰道:“大嫂就是太性急,先把自己急病了。有些难啃的骨头,不能跟他正面硬战,你得等它自己露破绽,伺机图之。”
丁蕴洁想想周应凯的手腕,不敢苟同,“如果他很仔细,从不露破绽呢?”
“怎么会。”闻杰笃定,“像他那样贪利又贪权的人,早晚会露尾巴,你等着瞧,只要咱们把整车推上市,他准难受得坐立不安……越往后越紧张,很可能就破绽百出了。”
齐雪回国了,约丁蕴洁见面。丁蕴洁在电话里开玩笑,“要不要把常昊泽也叫上?”
齐雪很大度,“他要愿意没问题啊,反正都结婚了。”
丁蕴洁当然没有多事,只身赴约,两人在以前特爱光顾的一家小书店里碰了面。
书店背枕运河,有古旧家具和式样奇特的饰品,在这里既可以看书,也可以喝茶吃点心。从前逢假期,他们仨——丁蕴洁、齐雪和常昊泽经常会来此地消磨一整个下午。
齐雪是由准丈夫赵浩明陪着一块儿来的。
跟外形丰神俊朗的常昊泽相比,赵浩明显得平庸乏味,丁蕴洁因此很难理解齐雪的选择,而她透着遗憾的眼神在赵浩明看来却仿佛是谴责——他知道丁蕴洁与常昊泽关系很铁。
赵浩明笑着解释,“齐雪开车不方便,所以让我送一趟——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就到外面逛去。”
丁蕴洁也开了笑脸,“把齐雪交给我放心吧?”
“放心,当然放心!你们坐!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们点。”
等赵浩明乐呵呵去服务台点单时,丁蕴洁对齐雪说:“你这位赵先生脾气是真好,弥勒佛似的。”
“可你还是不喜欢他。”
丁蕴洁也不掩饰,“主要是太意外了——你喜欢他就行。”
她仔细打量齐雪,暮春时节,天气回暖,她里面穿了件宽大的驼色棒针衫,外面套上薄呢黑大衣,脸有些发福,倒是比过去更好看了。
丁蕴洁盯着她的肚子说:“很明显了,穿婚纱能看出来吧?”
齐雪低头摸摸肚子,笑道:“是啊!有点失算,可能吃得太好,肚皮鼓起来特快,像吹气球。”
“宝宝会动了吗?”
“有时候。”齐雪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摸摸,看他会不会理你。”
丁蕴洁的掌心接触到一块既硬又软的表面,一开始有些抗拒,内心涌出反感,仿佛眼前的齐雪把她曾经熟悉的那个清纯迷人的女孩给吞噬了。她僵硬地伸着手,完全是碍于面子才没缩回来。
但突然间,手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以为是错觉,几秒后,又是重重一下。她愕然看向齐雪,齐雪笑容甜美,“我儿子很喜欢你呢!”
丁蕴洁内心悸动,这是她离生命的初始形态最近的一次,生育不再是一个抽象概念,它就在她手心里。
赵浩明给她们点的水果茶和芝士酥端来了,透明的茶壶、精致小巧的玻璃杯,还有印花碟子,和从前一样好看。
齐雪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小孩的。”
“为什么这么说?”丁蕴洁倒好茶,先递给她。
“越是表面坚强的人,内心越是柔软。”
丁蕴洁笑着反诘,“我哪里坚强了?”
齐雪神色认真,“我从没见你哭过。你是我认识的女性中最强硬的一个。”
“赫!你也学会给人贴标签了。”
“哦对,你师傅告诉你的,切忌给人贴标签是吧?”
两人一起笑,记忆里那些温馨的时光又悄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