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个大晴天,没有风,阳光灿烂,对冬日里的人而言是一种珍贵的奢侈。丁蕴洁随春运大军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属于她的位子。
火车动了,熟悉的建筑物和风景在视野里迅速后退,她目不转睛望着窗外,眼神却没有焦点。她在微笑,情不自禁的。
是闻杰送她到火车站的,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和过去没两样,不,甚至比过去更热情,对看到想到的随便什么事都要热烈交流一番,而对昨晚的事则绝口不提。
分别前,闻杰还煞有介事表扬了她,“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值得深交。”
此刻想起来,丁蕴洁简直想大笑,因为他俩谁也没履行诺言——忘记酒吧的那些谈话,它潜藏在所有看似正常无比的交流里,像房间里走进来的一头大象那么明显。
她往窗玻璃上哈一口气,画了只猪脸,又在对角线方向挑出一条类似伤疤的曲线,然后对着这只猪直乐。
她相信闻杰不是开玩笑,他开玩笑时即使假装严肃,眼神也是非常放松的,但昨晚他很紧张,丁蕴洁从他眼睛里看得出来。
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当然不是,否则此刻不会有开怀愉悦之感。但即便她对他有好感,也改变不了什么——与黯然收场的结果相比,这一点点胜利者般的喜悦算得了什么?她早就习惯了用理性代替情感来思考问题、作出决策。
猪脸渐渐消失,丁蕴洁的笑容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怅然。
折腾了两小时,终于回到县城老宅。
进门就是院子,热闹得超乎丁蕴洁想象——母亲养了两条狗,五只猫,简直要开动物园。她在门口一露脸,猫们立刻四散着逃开,狗则开始猛吠,上蹿下跳示以威胁,只闹得丁蕴洁心惊胆战。
母亲从里屋走出来,气定神闲,“小洁回来啦!”
丁蕴洁扶着门框尖叫,“妈你赶紧把狗拴起来!”
母亲不以为然,“都这么大人了,还怕狗呢!”
一边说一边还是给两条狗都栓上绳子。狗知道好歹,不咆哮了,眼神哀怨,轮番在主子和小主子脸上瞟。
丁蕴洁内心不悦,她小时候曾被一只狗追了两条街,差点把胆吓破,却只能回去找爷爷哭诉,而最该保护她的父母总不在身边。
不过她没翻旧账,只想在家安安顿顿过完春假。
家里平时就母亲一个人,四处透着冷清,只有厨房散发出了年味儿,灶台被各种菜塞得密不透风,生的熟的都有,全是大鱼大肉。
“我昨天就开始忙活啦!”母亲骄傲地给女儿介绍,“今天大年夜,吃过饭你跟我一块儿摆东西祭祀——你也学着点,不定什么时候就轮上你来主持了。”
丁蕴洁笑说:“仪式太复杂,我不见得能学会。”其实是不想学,嫌烦。
母亲瞪她一眼,“学不会说明你没上心,别在我跟前装傻!”
丁蕴洁吐吐舌头,什么都瞒不过她老人家,要不怎么她是自己妈呢!
午饭很快好了,母女俩围着桌子吃。狗在外面闻到香味,又开始弄出各种动静,猫们也从角落里钻出来,意意思思在周围打转。
“妈,你这么喜欢养宠物,当年怎么不跟我爸多生几个?”
“死丫头,我都快70了,你跟我开这种玩笑?你怎么不生?”
丁蕴洁懊恼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引,赶紧撂下筷子去翻包,“我给您买了几条保暖裤,新科技,会自发热的。”
母亲不屑,“世界上没有东西可以自己发热,全是骗人的。”
呃,忘了母亲是搞应用物理的了。不过她对保暖裤还是欢迎的,毕竟是女儿的心意。
继续吃饭,母亲又说:“陈晓琳还记得吧?你小学同学,上个月离婚了。”
“哦,为什么?”
母亲却答非所问:“人家都离婚了,你还没结婚呢!”
丁蕴洁心想,结了还得离,多折腾呀!不过她什么都没说,憨憨一笑,默默扒饭。
“还有苗青,你高中同学……”
丁蕴洁岔开解释,“我们是小学同学,高中不在一个班。”
“反正是你同学,她还认得我呢,生了俩孩子,大儿子上三年级,第二个也已经会说话了。”
“妈,你炒的这虾仁真好吃。是买的现成的吗?”
“不是,我买的鲜虾,自己剥的。”
丁蕴洁窃喜,顺利转移话题,“活剥呀?很难的吧?”
“当然不能活剥了。”母亲教她,“先放速冻里冻两三个小时,壳儿就好剥了。”
“哦,那我回去也试试。”
母亲对她学以致用的态度感到满意,语气也柔和不少,“再忙,饭一定要好好吃——初五去徐凌家喝喜酒,知道了吧?”
“知道。”丁蕴洁头皮发紧,又一轮攻势即将展开。
“新郎是你们一个公司的?”
“对。以前和我在博特同过事。人挺好的,聪明有前途。”
母亲叹了口气,“你说你吧,人家小徐才去一年多就把婚姻给搞定了,搞定的还是你早就认识的同事,还聪明有前途,你怎么就不能……”
“徐凌比我年轻啊!”丁蕴洁面不改色,“我这个岁数,男人挑女朋友会自动略过的。”
要想堵母亲的嘴,就得勇于自黑。果然——
“唉,啥也不说了,吃饭!”
初五,丁蕴洁携母去参加徐凌和常昊泽的婚宴,就办在县城里最有档次的海鲜酒楼。徐凌和常昊泽都打扮得光鲜锃亮,像奶油蛋糕上的裱花,杵在酒楼门口供人围观。
丁蕴洁上去打招呼,递红包,少不得一番推来让去,最后徐凌才让伴娘把红包收起来。伴娘是徐凌的同学,礼貌周到,婚礼也很像样。
“累不累?”丁蕴洁轻声问徐凌。
徐凌快速噘了下嘴,“还好,就是高跟鞋穿得脚疼。”
“忍一忍,就当锻炼了,等初八回新吴,还有一场表演呢!”
徐凌被逗乐,笑得妩媚而幸福。
常昊泽在跟丁蕴洁的母亲说话,满脸敬意,笑容热情。丁蕴洁这才想起来,几年前常昊泽跟她回来玩过,还在她家吃过一顿饭,当然那时候还有齐雪。
徐凌妈妈过来引客人入座,也是盛装打扮,亲热地搂着丁蕴洁的肩,一路说说笑笑走进去。
丁蕴洁回来当天,徐凌妈妈就提前登门拜访她,千恩万谢。丁蕴洁第一次跟她见面,打量她眉眼,五官和徐凌隐约相似,年轻时应该和女儿一样眉清目秀,但操劳多年,从皮肤到神态都很苍老,和丁蕴洁的母亲看上去年纪不相上下。
丁蕴洁和母亲是贵宾,都被安排在主桌。乘来宾还不多,母亲低声问,“这个新郎,以前不是和你另一个同事谈过的?”
丁蕴洁夸她,“妈您记性真好。”
母亲得意,“你那同事长得很漂亮对不对?怎么分了,女方不乐意?”
丁蕴洁再夸,“妈您分析得真准——刚才没跟人家提这伤心事吧?”
“没提,我能那么没眼色吗?”
“妈您真懂事!”
母亲被她夸得很舒服,但也只舒服了一小会儿,“唉,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打算独身到老了?孤零零一个人住着,自己不难受?”
丁蕴洁说:“暂时不难受,以后要是难受了,我就学您,养一群猫。”
母亲白她一眼,但心情仿佛不错,没再抢白她,还帮她拿纸巾,拆碗筷。一刻钟后,丁蕴洁左手边来了一位适龄男子,接下来母亲和徐妈妈的对话让她明白了,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安排。
吃完酒席回来,母亲容光焕发,“小林人不错吧?也在新吴大公司干,人特别老实,将来他约你,你可别推三阻四。”
丁蕴洁蹙眉,“怎么就不错了?木头木脑的,一句话恨不得掰成三句说,无聊死了。”
母亲急,“你可不能变卦啊!刚才我看见你俩交换微信号了。”
“那是出于礼貌。”
“那,他哪里不行?你瞧人家,多仪表堂堂。”
“您当年为什么嫁给我爸?总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聪明。”
“我和您一样,也喜欢聪明人,不爱以貌取人。”
母亲哑然。
丁蕴洁发自肺腑地安慰她,“妈,我不傻对吧?将来遇到合适的,我会考虑结婚的。”
母亲嫌弃地哼一声,但也没别的辙了,“有长进!提到这个问题不和我顶嘴了,会顺着我,敷衍我了。”
七天假期,丁蕴洁独自去看了两场电影,和离婚的陈晓琳、养二胎的苗青来了次同学会,此外的时光全花在睡觉上。可气那两只狗老吠,经常扰她清梦。
跟母亲抱怨了几句,母亲说:“我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孤单,养点活物家里有人气。”
丁蕴洁心知她怨念大,也不敢多说,忍着呗。
返程前一晚,母亲给她打包了各种吃的,全是家乡美食,肉干、坚果、新鲜冬枣。
丁蕴洁说:“扛这么多回去都可以开吃货铺了。”
母亲斩钉截铁,“不许送人!全得自己吃光。不肯嫁人就算了,还不肯把自己吃胖点,你气死我算了!”
丁蕴洁忙赌咒发誓:“我吃!保证完成任务,全部吃光!”
“就得这样,你现在是85斤对不?下次回来先过磅!”
丁蕴洁恍然,难怪昨晚散步,经过药店时,母亲硬把她往磅秤上推呢!
她搂住母亲一通胡闹,“妈您好心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