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横冲直撞·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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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锚定

两小时后,闻杰已到丁蕴洁的家门口。

小镇居民没有夜生活,九点过后全锁门休息了,整条街都很安静,闻杰的砸门声因此格外惊心动魄。

门很快开了,丁蕴洁双眼红肿,带点不满说:“你敲那么使劲干什么?别人以为你打家劫舍呢!”

来的路上闻杰心急如焚,这会儿一见面就被调侃了两句,一颗心反而放下,笑笑说:“幸亏敲对门了,要开门的不是你,我还真担心被当场扭送公安机关。话说回来,这地方晚上也太静了,街上人都看不到一个。”

丁蕴洁边领他进门边解释说:“我小时候就这样,几十年没变过,经济发展不起来,年轻人全跑外面找机会去了,剩下的全是中老年,个个睡得早。”

厅堂里烧着蜡烛,闻杰在祭奠台前停住脚步,点了柱香,恭恭敬敬上罢,才仰头打量墙上丁母的遗像。

老人五官周正,眉眼清晰,年轻时想必很好看,相片上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依然明亮,对生活仍满怀兴趣的样子,神色里看不出忧愁,是一副乐观坚定的相貌。

丁蕴洁轻轻介绍说:“我妈三十四岁才生我,今年六十八。”

“看不出,还是挺年轻的。”闻杰扭头看看丁蕴洁,“你和你妈妈脸型很像。”

丁蕴洁淡淡一笑,“她年轻时很漂亮,喜欢扎两根辫子,三十多了还被人误会是小姑娘,每次提起来都特得意——我们进去吧。”

两人穿过正厅往里走,先经过厨房,然后是露天院子,再往后是起居间,也作餐厅用。闻杰对这种格局不陌生,江南一带的私房大都如此,他小时候常去外婆家,和这里大同小异。

餐桌上摆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面条,光面,没有配菜,那碗很大,平时大约用来盛汤的。

丁蕴洁问:“你饿吗?要不要来点面?”

“行。”闻杰不等她招呼就在桌前坐下,“你晚饭吃的什么?”

“还没吃,就指望这面条了。”

闻杰诧异,“不是说去亲戚家吃吗,怎么又将就起来了?”

丁蕴洁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说:“表婶来叫过我,我给推了,这副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她把面条分进两个小碗,和闻杰一起吃。

两人都饿了,不说话,专心吃东西。面很烫,他们不时挑起一筷子面,呼呼对着吹,热气搅和到一块儿,纠缠出一派人间烟火气。

丁蕴洁忽然觉得很温暖,虽然闻杰执意要来时,她还竭力拦着,但这会儿心里只有感激,就算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都是动人的时刻。

闻杰先吃完,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擦嘴。

丁蕴洁看看他,“还要吗?不够我再去下。”

“不用,我饱了。”

“好吃吗?”

这问题似乎令闻杰费解,歪头想了想,点头,很肯定的语气,“好吃。”

丁蕴洁噗嗤一笑,“让你为难了,说假话不好受吧?”

“我说的是真话。”闻杰神色认真,“我晚饭都没来得及吃,赶了一百多公里路到这儿,以为要面对一个乱了方寸的丁蕴洁,哪里敢指望还能吃到热腾腾的面条,简直人间美味!”

“谢谢你!”丁蕴洁有点惭愧地说。

闻杰说:“不用谢,能在这种时候过来陪着你,我很高兴。”

丁蕴洁不接茬,收了碗筷到水池边洗。

闻杰走到她身边看着,换个话题与她扯。

“你长得像谁多一点?”

“我爸。”

“你爸一定很帅吧?”

“恰恰相反,他长得比较抱歉,个子也不高。”

“啊?那怎么追到你妈妈的?”

丁蕴洁说:“他有计谋。我妈那时在单位可火了,好几个小伙子追她,我爸一琢磨,正面迎战肯定不行,他就想尽办法在我妈面前示弱,表现得毫无野心,结果他和我妈相处的时间比谁都多。日子一久,我妈习惯他了,这事儿就成了。反正我爸追我妈的故事可以写本书。”

闻杰笑道:“像你爸这种懂得用计的,不成功都没天理。”

狗在后面的园子里听到陌生人说话,忍不住吠起来。

闻杰问:“哪来的狗?”

“我妈养的。一会儿带你去看看。”

丁蕴洁沥干了碗筷,把它们放到架子上,就领闻杰从后门出去,外面是个用篱笆拦起来的小园子,邻居家都在园子里种菜,她母亲则种灌木和花草。

狗看见闻杰,激动得上蹿下跳。

丁蕴洁呵斥:“别叫!这是朋友。”

狗呜呜两声,不情不愿收声了。

闻杰惊叹,“这狗真壮!再养大一点可以当马骑。”

狗不乐意,又激动起来。丁蕴洁拿起一边的棒子,作势要揍上去,它才忍气吞声,重新盘在地上。

丁蕴洁说:“它特能吃,我妈也不给它节制一点,一天喂四顿。”

闻杰笑道:“你妈是不是把它当你养了?”

丁蕴洁白他一眼,“还有一只黑的,也是胖子。”继而失笑,“虽然吃得好,犯了错也是要挨揍的。狗这种动物真有趣,挨了揍不恨主人,恨棒子。我妈告诉我,有次它看见黑子对着这根棒恶狠狠地叫,它在泄愤呢!”

闻杰问:“你打算带它走吗?”

“不带,我没法养狗,亲近不起来。表婶会给它找个新主人。”

她从屋里搬出另一张藤椅,两人就在狗眼皮子底下舒服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丁蕴洁主动谈起,神情中流露出愧色,“说着说着情绪就失控了。”

闻杰看着她,“很正常,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

丁蕴洁仰头望天,夜深了,星星渐渐多起来。

她说:“我没想过自己也会这样。可能……觉得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了,要这么孤独地走完余生,忽然有点慌。”

闻杰静默了会儿,问:“你听说过锚定吗?”

丁蕴洁没懂:“毛定?!”

闻杰不急着解释,缓缓说:“蓓蓓走了四年后,有天早上,我醒过来,天气很好。我感觉心情好一点了,就想出去走走。我去了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购物中心,从五楼开始,一层一层往下逛,越逛越觉得悲哀。”

丁蕴洁注视着他。他脸上没有浓重的忧伤,但仍荡漾着一点淡淡的情绪,大恸过后的余波,时常会在某些时刻,如匕首般再次扎入心田。

但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无数商品,琳琅满目,却没有哪一件能让我提起兴趣。”闻杰轻声叹息,“那时候就想,这个世界再繁华再热闹又怎么样呢,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感到真正的孤独,就是那种活着也行死了也行的感觉……世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这个世界。”

丁蕴洁在椅子里动了动,伸出手撑住脸颊,继续听。

“没多久,大嫂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回来帮忙。我正无所事事,觉得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既然选择活着,总要锚定一些东西,和自己产生关联,才能阻止胡思乱想。”

“原来是锚定。”丁蕴洁总算明白了。

闻杰看她一眼,眼神格外温柔,“后来又认识了你,世界的分量对我来说,更加重了。”

丁蕴洁笑笑,笑意柔软而朦胧,她终于愿意相信闻杰的诚意,但困惑依然没有消除。

“可为什么,你会对我感兴趣?我一直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她托着腮,不再以戏谑的态度对待他的感情,这让她一贯的强悍里添了些腼腆。

“是因为我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带着星星眼欣赏你?因为我对你……呃,不够热情?”

闻杰笑道:“我又不是明星,不需要每个人都来欣赏我。”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说,“你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要好好保护你的愿望。”

“我需要保护?”丁蕴洁失笑,“你知道常昊泽怎么评价我的——他说我这个人是铁打的,面硬心冷……我保护别人还差不多。”

“那是他不懂你。”

闻杰语气平淡,却在丁蕴洁心里再次掀起一个浪头,仿佛有扇门被撞开了。

“我认识的女性大都独立、强势,很有主见。像大嫂、我在美国的好多同学,包括蓓蓓。”他声音低下去一些,但没有就此停住,“我和蓓蓓在一起,所有的事都是她拿主意,什么时候结婚、在哪里买房、去哪家公司更适合自己发展。她会用各种理由说服我,让我心悦诚服跟着她走。”

丁蕴洁被勾起了好奇,“也包括她主动追你?”

“对,她主动。不过我也早就喜欢上她了。”闻杰低头笑笑,“后来我就习惯了,把生活整个交给她,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我本就是怕麻烦的人,直到……她决定生下那个孩子。”

他始终垂着眼帘,声音里不再有起伏。

“医生说,她的身体不适合生育,坚持要生的话,有极大的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并发症。我劝过她无数次,但是没用。她不是不知道有风险,不是不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可她还是要生,非当母亲不可……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用,她一点都不需要我……我就,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我。”

他不说话了,眼睛半闭,像在和某种固执的情绪做抗争,可是表面上又平静如水。

丁蕴洁轻轻地呼气、吸气,怕打扰他。又希望他能尽快脱身,她不愿他再沉浸在悲伤里,不仅仅因为同情,她承认自己已经有妒忌心了,尽管也明白这样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