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蕴洁按照镇上的规矩给母亲送行,遗体在家停三天,第四天火化后下葬。
这些日子,家里灯火通明,日夜有人陪守,除了亲戚,许多平时和母亲交好的邻居也来帮忙,包括徐凌的妈妈。
徐凌也想回来参加葬礼,被丁蕴洁拦住,“心意我领了,有你妈妈在,算全权代表,你就别折腾了。”
确实没什么可忙的,葬礼仪式有专人负责,只要付钱,然后跟着照办就行。热闹是很热闹的,但所有的热闹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哭也罢、悲痛也罢。丁蕴洁只是木然依照吩咐行事,心里清楚,无论自己哭得多大声,母亲再也听不见了。
葬礼过后,家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表婶领着人把屋子前前后后打扫一遍,又整理了一番灵堂,这才走到院子里找丁蕴洁——她正坐在母亲的旧藤椅里发呆。
表婶把一个信封递给她,“你妈留给你的,说哪天她要是走了,就把这个交给你。我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
丁蕴洁接了,说声谢谢。
表婶问:“你几号回去?”
“还没定,先在家呆几天,收拾收拾东西。”
表婶点头,“也好,可以多休息一阵。你妈老说你吃饭瞎糊弄,这几天就到我家吃吧,没什么好菜,图个热闹。”
“谢谢婶婶。”
“那一会儿你自己过来啊,我这就回去做饭!”
表婶走了。丁蕴洁手里捏着那只信封,被不知道几层胶带纸缠得密不透风,得用剪刀剪开才行。但她懒得动,就这么捏在手里。
来帮忙的人全走光了,宅子里静得令人不安。这情形丁蕴洁不止一次经历,就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她先后送走了奶奶、爷爷和爸爸,现在连妈妈也走了。
她自诩是豁达之人,也确实没有太多悲伤,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无论多亲、多重要、多爱的人,总会分离,而她,因为从小和父母分开的关系,似乎感知得比别人更深刻一些,也因此,她很早就学会了收敛情感,不任性强求,反正喊破了嗓子也没用。
可她依然觉得孤独,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从此,这个家就只剩她一人了。
狗被拴在紫薇树下。
一条黑狗已经被人要走了,这条黄色的土狗暂时还没找着人家。至于那些猫,不知是不是家里太热闹,这几天居然一只都没出现。
大约是感受到了家里的气氛,也可能猛吠时被谁狠狠教训过,黄狗一直乖觉地趴着,偶尔发出几声呜咽,似乎想和丁蕴洁抱团取暖。
丁蕴洁说:“别叫了,一会儿我给你找找有没有吃的。”
狗似乎听懂了,呜咽得更大声,仿佛很委屈。
“我不是你的主人,也养不了你,过几天我就走了。”丁蕴洁对它说,“不过你放心,婶婶在给你找人家呢,不会让你做野狗的。”
那狗见她无动于衷,尽说些没用的,也绝望了,把脑袋磕在地上,蜷缩起身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又坐了半小时,丁蕴洁才起身去厨房,把剩菜一股脑儿扒进狗盆,然后回房间,找来剪子把信封拆开。
她有点怕看见感伤性质的遗言,结果没有,母亲和她一样,是个干脆人。信纸倒也写了密密麻麻两页,把家里各项财物,不管大小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有一袋金器,吊在三层阁楼的某根梁上,还有存折,埋在床头往下数第五块地板下面,地板上还压着个箱子,箱子里是丁蕴洁中学所记的笔记,母亲全给她收着,还在备注栏里写道:你不想要就卖废品吧,别烧,污染空气。
她一行行往下看,洞察到母亲的精明、谨慎和各种有趣的小心思,母亲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仿佛是在跟女儿对话,语气里透着家常,也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太多琐碎的东西,理清楚怎么也得花两三天,丁蕴洁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里面又掉出一页小纸片,像书签,她拿在手里看,有母亲的字,颜色鲜亮,似乎是最近写的——
“小洁,以后你就一个人过日子了,不要越过越没个样子,妈妈会不放心的。”
丁蕴洁呆呆地望着这行字,感觉身体里有个巨浪忽然掀起,要将她湮灭。她使劲吸气,把哽咽吞回去。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几天之所以没有很难过,是因为还在生母亲的气,她始终也无法原谅幼时母亲对她的“抛弃”。
可是这张纸片让她乱了心神,她仿佛看见正在写这行字的母亲,埋首桌前,头发灰白,心事重重。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丁蕴洁忽然很想喝酒。
她在壁柜里找到一瓶药酒,是母亲治风湿关节用的外用酒,又在厨房找到半瓶料酒,她抓着料酒瓶回到院子,重新在藤椅里坐下。
狗已经吃完它那份晚餐,满足地咂着嘴,看见丁蕴洁,鼻尖在空气里嗅了嗅,没有吱声。
丁蕴洁喝着闷酒,酒的口感很差,但依然像燃料似的在胃里灼烧,给她力量,她感觉好受了些。
天色渐渐暗下去,日与夜正在交班。
有人打来电话,她以为是表婶叫她去吃晚饭,一看来显,却是闻杰。丁蕴洁休假这些天,他差不多每天都会来个电话。
“你怎么样?”
“挺好,仪式都办完了。”
“嗓子怎么哑了?”
“是吗?”丁蕴洁清清嗓子,笑了笑,“一直要哭,哭哑了吧——你那边怎么样?配件部恢复生产了吗?”
“嗯,新配早就恢复了,老配件组,大嫂昨天召集了员工会议,还分别找主管谈了话,今天也开始正常生产了。”闻杰顿了一顿,“你什么时候回来?”
丁蕴洁彷徨四顾,吁了口气说:“再过几天吧……家里挺乱的,有不少东西要整理。”
“晚上睡得好吗?”
“还行,就是有点认床。”她自嘲地哼了一声。
“饭吃了吗?”
“还没,一会儿去表婶家吃。”
“你在喝酒?”
丁蕴洁诧异,“这你都能听出来?”
闻杰问:“要不要我过来?”
“你来干什么?”
“陪你喝酒。”
丁蕴洁被逗乐,“亏你想得出。”
她抬头看看天,完全黑了,“没什么事就不说了,你忙吧。”
她想挂电话,听见闻杰叫:“等等!我不忙,想和你说说话。”
丁蕴洁只得作罢,无精打采问:“说什么呢?”
“随便什么,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丁蕴洁又哼了一声,“你这样跟逼供似的。”
闻杰迟疑了几秒,轻声道:“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丁蕴洁瞬间被戳到痛处,语气冲起来,“我没什么不好受的!又不是第一次,我都习惯了,反正最后都要走。”
闻杰嗓音很低,也很柔,“可是你在喝酒。”
丁蕴洁噎住,哽咽感再次涌上来,她有点讨厌闻杰的敏锐,可不知为什么,又不想挂电话。两人一时都沉默。
院子里没开灯,黑乎乎的,狗在紫薇树下,眼睛像电珠子,熠熠发光,有点吓人。
闻杰又说:“要不我还是过来,可以陪你说说话。”
丁蕴洁低声嘟噜,“电话里也可以说。”
闻杰解释道:“有些话,不面对面,很难说出口。但也不能总闷在心里,人会消沉。”
丁蕴洁笑笑,“我没那么想不开。我妈走得是有点突然,但生老病死,凡人做不了主,只能无条件接受。我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她叹了口气,想起母亲临终前,眼角窝着的泪。
“我以前,对她说过不少狠话……我妈知道我跟赫曼的事,她劝过我,也骂过我,我说,你就当我死了吧。她气得直哭,我摔门就走了……那时候的心肠可真硬啊!”
眼里有雾气,她用力抽了下鼻子。
“其实她不懂,我也想好好生活,想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孩子,就过那种最平凡的日子。按说我们俩目标是一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说起这些,总是以吵架收尾。我烦透了她,逢年过节都不想回家。”
她低下头,愧疚在脑子里打转,慢慢形成一个漩涡,速度也在加快,搅乱她的思路。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她没什么感情,对我爸也一样。我爸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很伤心,但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我爸离开那会儿,还有我妈在,她料理着一切,撑住这个家,虽然我觉得她烦,可毕竟还是我的家。现在,连她也走了……她一走,感觉上,好像家都没了。”
一丝哽咽藏不住,到底还是泄露了出来,她觉得很没出息,努力忍着,庆幸闻杰不在面前,她还可以假装坚强。
她悄悄擦掉脸颊上的泪痕,深呼吸,努力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
闻杰轻声说:“对,你一直很坚强。你妈妈肯定相信,你以后会过得很好。”
丁蕴洁眉心猛然皱起,仿佛哪里袭来一阵疼痛。
“但我还是想,”泪水再次朦胧了眼眶,而这一次,来势更加汹涌,“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闻杰说:“她都明白的。”
“不,她不明白,她这辈子一直在为我操心,到死都对我不放心。”丁蕴洁使劲摇着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串串滚落,“我想让她知道,我再也不跟她倔了,我愿意听她的,好好听她说话,我会踏踏实实过日子,让她看见,让她安心。但是……再也不可能了!”
丁蕴洁情绪终于崩溃,失声恸哭。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妈妈,小时候的种种叛逆,无非是为了得到妈妈的关注。她爱她,也因此而恨她。恨她总是匆匆离开,把自己抛下。恨到不愿再看见她。
“蕴洁!蕴洁你别哭!”闻杰在耳畔不断劝着她,“你妈妈不会怪你的,真的蕴洁!你别这样,你还好吗?跟我说说话行吗……好吧,我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