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食店门面狭窄，也就十个平方的样子，直筒条，很紧凑地摆了三张方桌。上一批食客刚走，桌上地上一片狼藉。
丁蕴洁拿脚尖拨开地上的串烧竹签，又勾过来两张相对干净的塑料凳子，示意闻杰，“坐吧！”
她转头朝外面喊，“老板！麻烦把桌子清一下！”
“哎，马上就来！”
闻杰进门时就很牵强，眼见里面这副模样，眉头皱得更紧，“真要在这儿吃？”
丁蕴洁挑眉望着他，“不是你说，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嘛！最近嘴里寡淡，想来点重口味的。”
闻杰只得小心翼翼在她侧畔坐下，嘟哝说：“那我们可以去吃海鲜，吃川菜，都比这儿强吧？你怎么想的，居然来撸串！”
他转头看一眼外面烟熏火燎的烤炉，烤炉就按在一棵香樟树下面，那树常年被烟熏，想想真是苦不堪言，作孽不会喊冤。
丁蕴洁却一脸满足，“我就喜欢这种地方。比起正儿八经的饭馆让人更有食欲。全是人间烟火气！”
闻杰嘀咕：“污染空气。”
老板娘手擒一块抹布和一只垃圾桶进来，利索地把桌子清扫干净，“帅哥美女，想吃点什么？”
丁蕴洁扫一眼贴在桌面上的菜单，也没耐心细看，直接吩咐道：“就照这个常规套餐，来两份，再加两瓶啤酒！”
“好嘞！”老板娘喜气洋洋领命而去，做生意的最喜欢这种爽脆客人。
两瓶冰镇啤酒很快上桌，丁蕴洁把一瓶推给闻杰，闻杰说：“我不喝，一会儿还要开车。”
“随你！”丁蕴洁把酒瓶揽回来，也等不及杯子了，直接对着嘴一通灌，陶醉得摇头晃脑，“啊！晶晶亮，透心凉！”
闻杰盯着她看，眼神忧虑，“你平常就这么吃饭？”
“哪儿能！我也得有时间才来得了啊！”
“真替你的胃担心。”
丁蕴洁抹抹嘴，一脸不屑，“大少爷！您操心的事还真多——我跟你说，千万别瞧不起人家做小买卖的，这对夫妻开这店面都五六年了，手艺不好是做不下去的。”
闻杰不想跟她争论，转而问：“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丁蕴洁轻松道：“去呗！不是姚董钦点的我么？”
“你要不愿意可以不去。”
“我愿意。”
闻杰目光锁牢她，“没说气话吧？”
丁蕴洁笑起来，“那你想怎么样？我说去吧，你以为我说反话，说不去吧，那还有谁能去？”
闻杰立刻朝自己指指，“我呀！我去！”
“你？算了吧！”丁蕴洁接着喝酒，“你是秀才，那里一群兵，到时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闻杰郁闷，“我在你眼里就这点出息？”
“也不是说你不好。但每个人擅长的地方不一样，你不能让林黛玉去做粗使丫头，那不是让她死得更快嘛！”
第一盘烤串儿上来了，羊肉的，孜然合着肉香，闻着食欲大开。丁蕴洁递了一串给闻杰，语气特别热情，“你尝尝！比大饭店烤得好吃多啦！”
闻杰只得接过，啃下一小坨肉，咀嚼片刻，见丁蕴洁还以期待的眼神盯着自己，便说：“还行。”
“我说很不错吧！”丁蕴洁放心了，笑嘻嘻吃自己的。
闻杰锱铢必较道：“还行就是还行，你不要自己脑补。”
“呵呵！你就是嘴硬矫情。”
丁蕴洁看着外面树底下忙活的店主夫妻，轻声说：“他俩养了仨孩子，一个在身边，两个在乡下，老人看着呢！压力很大是吧？我有时候坐在这儿，忍不住就想，永远不要看不起你以为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虽然那么辛苦，却比我开心得多，因为他们的生活目标明确，要挣钱养家养孩子。我不需要操心这些事，可我并不比他们更充实，想想也是没劲，读了那么多书，懂那么多道理，可还是过得浑浑噩噩……好像书读得越多，快乐也越少了。”
“那是你书还没读透。”闻杰举着羊肉串，目光弹琴一样上下往复，像在研究标本，“快乐的人有两种，一种什么都不知道，就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像这对烤串夫妻。还有一种是书读明白了，知道这个宇宙、人世间究竟怎么回事，凡事顺其自然不强求，优哉游哉，也很快乐，后者的快乐要远胜前者。”
丁蕴洁干掉手上的一串，又去拿另一串，“那你呢，你读透没有？”
“哪那么容易就透了。”闻杰用签子轻轻敲击桌面，感慨似的吟诵起来，“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你到底吃不吃？”
闻杰回过神，看一眼盘子，已经空了，他把手里的肉串递过去，“你吃？”
丁蕴洁不客气地接过去，“别浪费！”
闻杰忽然忧心忡忡，“你就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
“姜森不是好惹的，他要带头闹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丁蕴洁斩钉截铁说：“闹起来正好，统统开除！”
“不怕他们报复？”
“怎么报复？杀了我，还是把我打残？那不是太明显了！警方一查就明白。你以为他们不害怕吗？也要想想这么干合不合算。”
闻杰依然愁眉不展。
新的串儿端上来，丁蕴洁边喜滋滋去取，边劝闻杰：“做事呢，不能前怕狼后怕虎，否则什么都别干了！”
闻杰从兜里挖出钱包，掏了一百块放桌上，拿啤酒瓶压好，不由分说，拉了丁蕴洁就走。
“上别的地方吃去！”
“哎，你怎么这样？太浪费了！哎哎，你别拽我呀！我自己会走！”
闻杰一路把她拖出小食店，又硬塞进车里，板着脸说：“以后再来吃这种垃圾食品，我就……”
丁蕴洁也拉长了脸，“就怎么样？”
闻杰看看她，放软声音说：“那东西对肠胃不好。”
“那是我的事！”
闻杰不吭声了，发动车子走，幸好丁蕴洁没推门下去。
“我吃不惯那些东西，又很饿……带你去烤肉店怎么样？我吃粥你吃肉，吃个够……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几乎是在央求了，丁蕴洁很快就气消，听他越来越谄媚，心里好笑，也有些感动，但还是绷着脸。
“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强拉着我走？你没看见刚才，那夫妻俩多尴尬。”
“是我不好，下回注意。”
过了会儿，丁蕴洁有点琢磨过味来了，“你到底是因为吃的生气，还是因为我要去配件部？”
闻杰笑笑不说话，只管开车。
丁蕴洁手机忽然响，她一看号码，眉头立刻皱起，闻杰转脸的当儿看了个满眼，忙问：“怎么了？”
但丁蕴洁已经接起电话，没说几句，脸色就苍白起来，闻杰见状也是忐忑。
一通完话，丁蕴洁立刻沉着嗓子吩咐，“不吃饭了，赶紧送我回去！”
“出什么事了？”
“我妈病了！情况很严重，我得马上回趟老家！”
母亲凌晨四点突发脑梗。
她一个人住，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警惕，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时刻不离身，预感不好时，立刻拨了一位亲戚的电话求助，但时间不凑巧，凌晨四点，亲戚睡得正香，手机又设了震动，等翌日早上看到来显，马上赶去母亲住处，母亲已在地板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亲戚赶紧找人把母亲送去了医院。
医生诊断后摇头说，太晚了，救不了，让家里准备后事。
亲戚不敢在电话里如实相告，等丁蕴洁到家，才抹着泪把当日情形仔仔细细说了。
她是丁蕴洁的表婶，和母亲住一条街，隔着几户，受丁蕴洁之托，经常来看母亲，也给母亲做点日常家务，逢年过节，丁蕴洁会给她塞一只很厚的红包。
“进去吧，她一直在等你。”表婶擦着眼角推丁蕴洁进病房。
母亲躺在白色被子下面，身体像被绳子捆绑得牢牢的，一动不能动，她闭着眼睛，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和平时大不一样了，丁蕴洁打量着她，觉得特别陌生。母亲是倔强的人，又特别讨厌束缚，她这个样子，连丁蕴洁看着都难受。
她走过去，俯身，在母亲耳畔低唤：“妈，我回来了。”
母亲没有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听不见。
丁蕴洁在被子下面摸到她的手，纤细干瘦。丁蕴洁记得小时候特别喜欢母亲的手，她用这双手抱自己，抚摸自己。那时母亲的手很美，丰盈圆润。岁月把母亲的美丽吸吮殆尽了。岁月向来就是这么残酷。
她就这样握着母亲的手，陪她走过人生最后的时刻。最后那一刻，母亲眼角渗出一滴泪，却始终没能醒来。
凌晨两点，母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