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芝没待满月子就回老家了,居里爸在家需要照顾,原本一天都离不了,但居里这里特殊,估计一辈子就一次,才勉为其难放老婆出来照顾女儿。居里爸从前是工人,大老粗,不懂得怜香惜玉,生了居里他也是一百个不满意。居里对老爸,又爱又恨,但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绝对不要重现父母那样的婚姻。
出了月子朱姐来看居里,带着东西来的,吃的用的,还有一条蜀绣的披肩,是平贵的朋友送的,她嫌太老气,转送给秋萍,秋萍心花怒放,出去唱戏去了。秋萍刚走,朱姐便笑道:“这才哪到哪,就受不了了?”居里道:“月子还没出,我妈就被赶走了,我能怎么样,赤手空拳来到上海,出了这个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居里故意夸大其词,显示自己的困难。“怎么打算?”朱业勤问关键问题。居里叹道:“失了业,产假都没有,只进不出纯消费,东方的那点工资,啧啧啧。”朱姐劝说:“起码住宿吃饭不用花钱。”居里忙道:“吃饭要花钱的,我和东方,一个月七百,交给他爸,但月月也见不了几次荤腥。”居里又问朱姐的情况,打不打算上班。朱姐把自己的近况跟居里说了个大概,做陪读妈妈,被拽得死死的,什么也做不了,女儿还有点叛逆,这点随她爸。说到这,两个人都笑了。居里又问乐乐的情况,朱姐没说乐乐找她问秦总情况的事,只说乐乐在一家公司上班,好像做得还不错。居里叹息道:“你看,上了一个台阶了。”朱姐说也没想到她这么有办法。居里道:“我们来大城市,就跟打怪升级差不多,农村变城市,城市底层想变中产,中产想变上层,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无限可能,可现在呢,是力不从心,再加上有了婚姻孩子,拖都拖死了。”朱姐也是多年前来上海的,但她有些家底,父亲是当地干部,她跟谢平贵结婚时老父亲一百个不愿意,她索性和老谢来上海发展。但父亲也并非绝情,老谢生意刚启动的时候,他介绍了不少人脉,还给了一部分资金。“乐乐不简单。”居里反复说。又说:“我现在啥也不想,就巴望着买给自己的房子,搬出去,哪怕房贷压我到六十,我也认了,图个清静。”朱姐早过了这个阶段,无法真正理解居里的痛苦,也只能开解道:“多往好处想想,这里是市区,你买房子,都到乡下了,就算你以后再出去做事,也不方便,而且家里老人给带孩子,多好。”居里不再多说。
晚上,进宝、秋萍都不在家,居里决定好好给东方吹吹风。东方进屋,摘掉领带,脱掉外套,倒在床上。世卉在睡觉。“一天之内最值得期待时刻就是回家这一会了。”沈居里埋头在写字桌上,写写画画,没回头。
“吃了?”居里问。
“在公司叫了快餐,特别难吃,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的饭啊。”东方懒懒地,揉肩膀。居里故意说:“现在锅台由你妈把持着呢,现在我不上班,每个月你我还要交七百的生活费,真不知道吃了什么,吃青菜吃得脸都绿了。我有心做,你妈那两下子我学到不少,可是也没闲钱买啊。以后你有能力供自己的房子,再跟我说吃我做的菜的问题吧。”东方一听便知居里在朝房子上引,他无法给承诺,只能用一贯的方法,表明前途光明,道路曲折。“新职位大有可为,买房子指日可待。”这话东方不是第一次说,居里听了可气,他还是向着家里人,而她,是一个外来户,尽管已经和他有了孩子,可放眼整个家,就她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居里掰着脚趾头也能算出来,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家庭,可能没有一点家底吗?存款不说多的,几十万总该有,还有进宝手里那些股票,老放在里面,还不趁着股市没大跌抛掉,再熬下去,迟早被割韭菜,所以她沈居里也是为他们好。不动产是当下最好的投资,这是真理。居里决定掰开了揉碎了跟东方说说,是这战略上,但战术上,她决定迂回着来。居里先说:“爸最近好像心情不好,在家里总是面色凝重。”东方没当回事,说那你陪他多说说话。居里随即道:“男大背母,女大背父,女婿可以跟丈母娘亲,媳妇可不能跟公公多啰嗦呀,再说我也够关心你爸爸的,父亲节,我都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出了一点给你爸买礼物了,母亲节也没见你给我妈买。”东方愣了一下,问:“爸吃饭没有,这个点还没回来。”居里道:“看到了吧,娶了个老婆不沾家,饭都不吃不上,你就知足吧。”东方故意跟居里亲昵,“你看你,生了世卉,跟我都不亲了。”居里用胳膊肘顶开东方,“少来,我自学会计呢,准备再就业。”东方说你跟我妈学啊,我妈有经验,几十年的老会计了。居里忙说算了,她那点心思,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我是要出去算账的。东方故作严肃说:“你看你,还说妈,你也不是一生完孩子就要出去了。”这可进了居里的套,居里转正身子,两手抱臂,朗声说道:“我和你妈能一样吗?她是光荣退休,我这人生刚开始呢,而且孩子是你们让我生的,现在又说我不管孩子,其实呢,打从生下来除了我妈,当然是我这个做娘的最关心世卉,毕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可是,罗东方先生你有没有算过,上海现在的房价还在涨,照这个情况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自己的房呀,细的不算,我就粗粗给你算一笔账吧,就打我们买一套小房子,就打六十平米吧,还不可能是市中心的,照现在的情况看,能买到七宝那样的地方就算不错了,就那还得四万一平米呢,六十平就是两百四十万,公积金贷款,首付百分之三十,一个月我们省个五千块,也得将近十几年呢,可谁又能保证这六七年中没有别的事情要用钱呢?而且通货膨胀房价也会涨。”
一通洗脑,东方傻眼了,他只能说,我在努力我在努力,可他这努力的声调,显然赶不上居里的期待,再努力三十年,居里都快六十了。六十才住上自己的房子,有自己可以做主可以大声笑大声哭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居里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她特别喜欢某个著名女权主义者的一句提议:女人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居里把她中国化了,她要这房子不是去读书思考的,她从来也不是文艺女青年。这房子关乎她的安全感,代表她在上海有了根。
带孩子的问题此前没讨论过,世卉生下来,她姥姥带了一个月,出了月子,大多数时间是居里照顾为主,秋萍搭把手为辅,没提过钱的事,也还没出现矛盾。秋萍要唱戏,票友的戏,进宝第一个反对,秋萍在外面疯了一辈子,进宝和她的斗争是表现在行动上的,只要秋萍回来晚了,踢桌子摔板凳不许她上床,非得弄得秋萍求饶不可。居里为了拉拢婆婆,在唱戏这一点上,站在了婆婆一边,就好比这次北京的京剧票友大赛,秋萍要去,进宝反对,东方也不赞成,就居里说,“妈喜欢就应该去,光荣应该争取。”一句话,打成二比二平,秋萍又说,“小卉卉呀,赞不赞成奶奶去呀!”世卉嘎嘎笑,秋萍立刻说,“好了,三比二!还是去!天意!”打好行李箱就走了。秋萍一走,世卉就彻底由居里托管。半上午,进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居里抱着世卉出来,“爸,你抱一会小卉,我去买菜。”进宝一边说家里还有一点挂面一边接过孩子,可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舒服,一会,孩子头朝地脚朝天了。居里连忙纠正说爸,这样不行,孩子不舒服,你也不舒服。进宝忙说:“男人就是男人,以前干工作,孩子都是东方奶奶和你妈照顾,我哪会呀。”居里道:“那要不爸下去买点小菜,买点鸡肝,五花肉。”进宝有些心疼了,但嘴上说不出什么,只能绕着弯子说楼下这小菜市荤菜不好,回头去新民菜市场看看。两人正说着,老太太下楼来,撞见两个人说话,她当然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当下掏出钱来,说鸡肝就不用买了,现在都是饲料鸡,肝也不正常,买点牛肉吧,吴老大家的,回来炖炖汤。居里大为感动。老太太又对进宝说:“孩子还小,秋萍忙,你也忙,东方要上班,我是力不从心,居里一个人看不过来,应该请个保姆。”请保姆要花钱,进宝一百个不愿意,可既然老母亲说了,他也不能说不,只能说:“要不等秋萍回来商量商量。”老太太说:“我那楼上小房子还有个客厅,让保姆住还可以,实在不行现在也有不住家的保姆。”进宝不再说什么,拿着钱出门了。居里欢喜得恨不得抱住罗老太太,但还没等她情感爆发,老太太便又悠悠地上楼了。
居里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家里,个个都是聪明人,但个个都没有智慧,唯独老太太例外。老太太具有能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能力,看得穿,看得透。当晚,沈居里就将请保姆的事跟东方说了,并表明是老太太的意见。东方跟他爸一个反应,“不用等妈回来吗?”居里道:“老太太大还是妈大?”东方说:“真到了请保姆的地步了啊?我是担心,保姆教不好孩子,孩子还是应该自己带。”居里道:“我说不带了吗?我是出国几年不回来了吗?你一个月挣多少?咱们是那种闭着眼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家庭吗?我也不想出去工作,谁不知道舒服,但能行吗?”面对老婆的连续的反问句,东方一言不发,他总觉得有些心虚、愧疚,虽然是土生土长上海人,可在赚钱能力上,家底上,他都不是那么“进步”,说一千道一万,他太穷,他赚钱能力不够。这让他又想起前妻石玉燕,在家里住了没半年,就宣布离婚,去国外了。他和她青梅竹马,有爱情吗?曾经有,可石玉燕更想要出人头地。居里跟她比,层次上下去一些,但本质上,没有太太差别。东方了解居里的忧虑,但正因为此,他更加自责。
电话响了,东方接,听筒里传来秋萍的怒吼,“不许请保姆!”震耳欲聋。东方忙解释:“是奶奶要请。”
“我过两天就回去!”秋萍的音量一点没减小。
挂了电话,东方呆坐。居里哭了,嚷嚷着:“我说不那么早生,是你们非要生,生了又不带,在这么个小的屋子里,你知道有多憋闷吗?我一个人带我干嘛还要住在这个家,比螺蛳壳也大不了多少!世卉在这样的成长环境长大,心胸都会变得特别狭窄的……”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东方的后背,世卉不懂大人的情仇,只是看着爸爸妈妈闹来闹去,竟还咯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