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太太带领着罗进宝、安秋萍站在门口。沈居里头戴线帽子,穿得厚厚的,王家芝搀扶着她。罗东方抱着孩子,从楼梯慢慢走上来。罗老太太满脸笑容,“亲家母,欢迎欢迎。”王家芝拱着手,撇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不好意思,打扰了。”罗老太太道:“怎么会打扰,快进来坐吧。”安秋萍上前,“孩子给我。”罗东方道:“世卉睡着了。”秋萍不予理睬,乐呵呵道:“小世卉,醒来给爷爷奶奶老太太笑一笑。”居里急了,“妈,世卉睡了,你就让她睡吧,醒来又麻烦,回头我们晚饭都吃不成了。”罗老太太道:“对对,先吃晚饭,吃晚饭。”
晚饭自然是秋萍做的。小圆桌,一干人入座,老太太让居里妈做主座,居里妈死活不肯,两个人客客气气,终究还是罗老太太坐那个太师椅,居里妈王家芝陪在她右手,再旁边是居里,左手边是进宝和东方,临门口一个小板凳是留给秋萍的。秋萍从厨房端菜出来,一见到小板凳脸就阴下来了。她这一辈子做不愿意做的,就是老妈子——她是要追求艺术人生的呵,可这个小板凳深深地刺激了她。老太太在,不好说什么,秋萍故意把菜盘子重重磕在桌子上。老太太到底经过世面,知道秋萍的不痛快,医院退房的事她还没理论,索性摆出长辈的脸子道:“干什么?得帕金森了?这么一丁点菜还怕人不知道,给猫吃?”秋萍道:“我是为了让亲家母多尝几道菜,才做了少量多份的。”居里妈打圆场,夹了一根青菜塞进嘴里,“好吃好吃,亲家母的手艺真不错。”进宝凑上去说:“亲家的手艺也不错吧。”居里妈有些不好意思,“只会家常菜,上不了大台面,不必亲家母的精致。”秋萍听了觉得像讽刺,气头更上来了。进宝实话实说:“我们家秋萍倒是很会做菜,只是现在不经常做了。”前头一句秋萍爱听,她喜欢进宝只称她的名字不说她的姓,亲昵昵的,但后一句她就不爱听了。“谁说我不经常做,你天天吃的是什么。”秋萍反唇相讥。“我不跟你抬杠。”进宝闷头吃。居里这才见缝插针说一句,“妈做菜很厉害,还教了我好几手。”说完,笑着看自己的妈。秋萍本有些得意,但看到居里的眼神,又搞不清她嘴里的妈究竟是自己亲妈还是她这个婆婆,但也只能顺着说:“你看,还是我儿媳妇亲,说实话了。”居里妈说:“以后居里还是要请老姐多教教,以前光顾着读书了,家务事都没学着做,这也算是现在教育的一个缺失呢。”这话说到秋萍的心坎里,秋萍跟着说:“我们家东方倒是小时候经常帮我洗这个弄那个,只是现在他太没有时间,每天忙于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唉,都说生男孩好,我看没什么好,小时候喜欢,到了大了还不是辛苦要挣钱养家撑门头,累都累死了。”居里妈不说话,微微笑着,聆听亲家母的教诲。
老太太年纪大吃不了多少,一会工夫,就抱歉告退,上楼吃药去了。王家芝起身半点头送客。又过了一会,都吃饱了,剩一桌子碗筷,秋萍和家芝抢着洗,这个说哪能让妹妹洗碗,那个说姐姐已经做饭了,我洗个碗是应该的,最后秋萍投降,洗碗的工作交给家芝。孩子吃饱奶还在酣睡。居里和东方进小屋看一眼,居里问东方:“晚上怎么住?”
“要不我睡客厅吧。”东方说。
居里从门缝里看看客厅那老木头的沙发,弯弯曲曲的弧面,坐着都硌屁股,别说睡了。“那怎么睡,杠人。”
“凑合凑合。”
居里有些心疼东方,但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这样。她跟她妈、世卉一个屋,东方爸妈原地不动,东方睡客厅。可谁知这个决议在晚间新闻的时候遭到了秋萍的坚决反对。妈妈心疼儿子,比妻子心疼丈夫,更甚。
“不行不行不行,你怎么能睡客厅,这个冷死了。”秋萍直摆手。
“没得关系。”罗东方拍拍胸脯。
家芝一听也立刻表示反对,“姑爷要上班挣钱,精神不好可不行,还是我来睡客厅。”
进宝原本在阳台抽烟,见此局面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智慧,他慢慢踱进客厅,左手岔后腰,右手作指点江山状:“哎呀,问题简单的咧,谁都不要睡客厅。”秋萍脸色一变,生怕进宝说出蠢话,“就你灵的,什么意思,难道住宾馆啊,两百块一晚,你付钱啊?”进宝道:“所以说你们死脑经的,现在我们五个人,哦,不,还有小世卉,六个人,直接合并同类项不就解决问题啦。”还合并同类项,居里差点笑出声,笑公公古怪的幽默。秋萍拿手指戳进宝的脑门,“说鸟语啊,神经的。”东方也说:“爸,别开玩笑了。”罗进宝着急道:“没开玩笑,都不需要睡客厅,男的和男的一个屋,女的和女的一个屋,我和东方住在小卧室,亲家母和秋萍、居里、世卉睡在大卧室,夜方便照顾,客厅没有空调的,上海的冬天冷,开了空调,都不怕了。”这一安排可触了秋萍的霉头了,她一不愿意和陌生女人同床,二开空调也费电,更是犯了大忌,可立即反对,“行不行,这样太挤了,怕亲家母受不了,这才来第一天。”谁知居里妈愿意忍辱负重,淡淡地说:“我看就这样吧。”居里当即轻轻叫唤:“妈——”百感交集。东方说:“那就听爸爸的吧。”大局已定,安秋萍一肚子气,默默走向洗手间,一屁股坐在抽水马桶上,嘀咕:“这热闹了。”
磨蹭到十一点,秋萍还在客厅看电视,东方进屋了,跟进宝倒腿。居里在里屋喊,“妈——该休息了。”秋萍这才抱着被子进屋。居里和家芝在床上弄孩子,秋萍问怎么睡,家芝说我都行。居里出主意,“我看要不这样,妈,你睡最里面,我和世卉睡中间,阿姨,你睡外面,还好我们这个床够大,我看没问题。”秋萍走到窗前,把窗子开一条缝。家芝忙说:“小心贼风吹到孩子!”秋萍道:“谁没生过孩子,这隔着几丈远呢。”秋萍不是不心疼孩子,可居里、家芝这么特特提出来,她偏要唱反调。“这什么味,头晕。”秋萍扶头。居里抱歉,“可能是我的奶腥味。”秋萍大惊小怪,“不,是人肉味。”居里不理会,把世卉的位置靠墙,其余三个女人躺下了,秋萍最靠外。正式闭眼前,秋萍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秋萍忍不住自言自语,“亲妈一来,我就成阿姨了。”里屋,进宝和东方发出轻微鼾声,男人心就是大。秋萍抱着满腹牢骚上了床,她原以为自己会失眠,可没等几分钟便进入梦乡,伴着轻微的呼噜声。居里睡不着了,翻身,婆婆的呼噜声让她心里跟被猫抓了一般。“死猪!”居里小声骂道。家芝睡眠本就轻,换了床,头一夜自然不太适应,她用胳膊肘点了一下居里的腰部,用假嗓子说得轻轻微微,“睡吧,闭上眼,一会就睡着了。”
半夜,世卉醒了,哇哇哭,声音震房顶。居里翻身坐起来,开始解衣服,准备喂奶。王家芝也起来了,盘腿坐着。可居里挤了半天也没奶水,世卉含着奶头,吮吸一阵,估计见无实利,又哭了起来。王家芝建议冲点奶粉。居里说在外头,客厅大柜子上。王家芝起身要去拿。居里对着横亘在床沿子的秋萍,抱怨道:“怎么还在睡,真是大水淹了都不会醒的人。”王家芝摆手,示意沈居里别说话,她做嘴型,打手势,告诉居里,婆婆已经醒了,但不想起来。家芝道:“我去吧,奶瓶给我。”居里道:“还是我去吧。”居里从床上站起来,打安秋萍身上横跨过去。一会,回来了,又跨上床,故意地踩在安秋萍的腿上。
秋萍随即啊得大叫,必须醒了。
居里忙说:“妈!对不起!刚去给世卉冲奶粉没注意。”
家芝忍住笑,说:“亲家母,快睡吧。”
秋萍吃了哑巴亏,只能倒头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