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在中国开放最早的上海,却依旧有着像罗进宝、安秋萍这样的小市民坚守着孙子是天的思想。一没有多少财产需要被继承,二没有多少才学、手艺需要被流传,或许是骨子里的那种血脉延续的执念,让这个小市民两口子忿忿不平。尤其是安秋萍,她生过儿子,立过功,所以格外对居里的“办事不利”不满,尽管他们早都知道——街道普及过——生男生女的问题,是由男方决定的。进宝在泡脚,秋萍拎着壶进门,朝木桶里加水。罗进宝道:“好了,哎呀,烫死人,下手一点没有准头。”秋萍道:“你都不知道,居里使唤人那使唤得开心的,一会要吃咸,一会要吃甜,正宫娘娘也不过就这个劲头。”
“你跟一个生孩子的人计较什么。”进宝说。
“我生孩子的时候,你跟你妈都不在,我要喝口米汤都难,怎么叫我计较,幸亏生的是女孩,那要生的是男孩,我们家还不被她翻过来,我成媳妇,她就是我婆婆了。”
“做人不要那么狭隘,眼光要放长远。”
“我眼光放长远了呀,我跟她说了,可以生二胎,现在国家也允许,你知道人家说什么吗?”
“说什么?”
“说养不起,这里是上海,不是广大农村,这叫什么话,养也是我们东方在养,也不是她在养。”
“你就少说两句吧,反正啊,日后我们少问点就是了,他们来找我们帮忙,我们才帮忙,不找我们,我们也不多事。”
“罗进宝,你挺开窍的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这孙女的事似乎也就过去了,可消息一不小心传到隔壁邻居素鸡的耳朵里,事情瞬间变得不简单了。健身器材旁边,素鸡和几个中老年妇女在锻炼,安秋萍走过去,锻炼,甩胳膊。素鸡乜斜着眼道:“安老师,听说你们居里生啦。”她一直尊称她安老师,可语调拖着朝上,怎么听怎么有点讽刺味道。安秋萍底气不足,便先发制人,带点干笑,“生了,怎么?又想说生女儿不好是不是?”素鸡演戏,高声吆喝道:“生了女儿呀,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不等安老师来给大家报喜嘛,什么时候散红鸡蛋?”秋萍道:“等着,回头亲自送上门,不怕吃撑了你。”素鸡还是笑,“哎呦,安老师脾气大的,孙女没什么不好呀。”安秋萍呵呵笑道:“生孙子也没什么不好,多准备几套房子就行,你可要多多努力,不能那么早就退休。”素鸡摇头晃脑道:“我就不操这个心喽,幸亏我儿子还有点能耐,房子已经准备好了,我就等着我那小孙子长大,结婚,再给我生个重孙子,叫我一声太太。”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秋萍本来没那么大气,可话赶话到这儿,再加上素鸡的十三点的劲头,不由得火冒三丈,下器械,叉腰,喷着唾沫星子道:“你能活到那一天再说吧!”素鸡一听也火了,既然都撕破脸皮,索性开闹,她跟秋萍从年轻吵到老,“哎,这个安老师,是不是刚从茅厕出来啊,嘴巴那么臭。”秋萍不示弱,一边骂着,一边舞动双臂,素鸡接招,嘴里嘟囔着来来来,拳头已经打到秋萍脸上了。一群人拥簇着,嚷嚷着要拉架,可说到底是看得比拉得多,秋萍和素鸡放开了打个痛快,打累了,就气喘吁吁趴在健身器材的跷跷板上继续骂,最后骂也骂累了,才各自走开。进宝在楼上远远地看见,叫了声呦,便拿着东西去修电表去了。在这个问题上,他并不打算帮他的妻子,原因是,丢不起这个人。
天黑了,罗东方沉着脸,脱了衣服,甩在沙发上。
“嗳,这孩子,谁惹你了,甩脸子给看呐!”秋萍正在气头上。
罗东方阴着脸,“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吃错药了?”
“干吗退单人病房?”
“住不了几天,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坚持,你知道妈妈以前生你的时候是在哪吗?那是在大队的生产车间外头!普通病房还不行还要单间,这是什么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再说了,你出去挣钱多不容易哪能这么乱花。”秋萍跟机关枪似的。
“那是居里的妈付的钱。”
秋萍愣住了,她想不到自己千省万省,省的是人家的钱,可她还是不肯承认错误,只能一犟到底,无非还是那些艰苦朴素的老词老调,可这一切放在此时此刻说,是那么苍白。
“我去车站。”东方丢下一句。
“去那干嘛。”秋萍这才从自己营造的喧嚣环境中回过神来。
“居里她妈来了。”
东方留下个背影。秋萍觉得无比凄怆,分水岭,今天根本就是个分水岭,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东方娶了两房媳妇,秋萍还没这种感受,可现在东方有了女儿,她得了孙女,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才真真切切,秋萍突然有些委屈,泪眼婆娑。
“傻站着喝风呢?”进宝回来了。
秋萍收了泪,愤然,“居里她妈来了!”
罗进宝道:“正常,嗓门能不能小点,等会又把素鸡给引来了。”
“我怕她什么,真是的。”秋萍完全恢复正常。
“你不陪着去车站?”
“我去什么。”
“书香门第,礼数,礼数。”进宝替秋萍着急。
“打车钱你报。”秋萍不含糊。
“行!”进宝这回爽快。
火车站外广场,一名中年妇女走过来,头发后梳,两手拎了好几个包。是居里的妈妈王家芝。东方招手,王家芝快走过来,罗东方迎上去,接包。安秋萍迎上来,伸手,王家芝连忙握住。“早都说让你来上海来上海,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秋萍习惯先发制人。家芝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嘟囔着,一着急说出家乡话,也说不清楚。秋萍冷不丁掏出一叠钱,往家芝怀里一塞,“这个钱给妹妹。”家芝惊慌,忙问亲家这是做什么。秋萍解释说:“妹妹别误会,这是居里的住院钱,医院病房紧张,有个大出血的产妇特别需要,你看,我们老罗家人都心善,看到这种苦事,实在不忍心,就高风亮节让给人家了,而且居里过几天就出院回家休养,废那个钱做什么,所以就还是普通病房,这个钱还是还给妹妹,不能浪费妹妹的钱。”家芝忙说不能收,推搡一阵,秋萍伶俐地把钱揣回裤兜。上出租了,司机问,去哪里。副驾驶上东方转头看二位,家芝和秋萍却一个说医院,一个说家,秋萍忙笑着改口,对东方,“听你丈母娘的,快去医院。”家芝小声,“居里她……”秋萍道,“师傅,麻烦去黄埔医院。”车开了,两个老太太在后座坐着,声音消失了,家芝不知道说什么,秋萍则是懒得说,她多少看不起这个亲家,东方和居里结婚,她打心眼里反对,可有什么办法呢,东方是二婚,有感情,能过还是过。秋萍说不出什么,可她认真觉得,东方应该找一个对他、对整个家庭有帮助的女人,而非找一个拖油瓶。
秋萍闭上眼,头靠在后座上,她想起了她的前儿媳石静,听说她现在改名叫石玉燕。衔玉的燕子,富贵逼人,敢为人先。她曾经恨她,恨她甩了自己儿子,石玉燕土生土长,知根知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厂子里的女孩,她不敢相信石玉燕会这么做。可现在隔了几年再回头看,秋萍觉得自己的恨意也淡了,也许是沈居里来了,产生对比。石玉燕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她跟沈居里没有分别。只不过,层次不同,阶层各异而已。但安秋萍宁愿将石玉燕引为同类而非沈居里,在她眼里,居里不过是一个外地来讨生活、用尽心机朝上海钻的心机女人,是下等动物。以此类推,眼前的亲家,这个叫王家芝的女人,则更等而下之。
到医院了,王家芝在罗东方的带领下,快速走入居里的病房,乱哄哄,吵嚷嚷。居里一见到亲妈,眼眶就红了。可王家芝却似乎很冷静,问孩子呢,又说居里看上去情况还不错,居里对妈妈表现有些不满,她原本是救兵来的,可现在呢,好像已经投诚。
居里憋着嘴,道:“妈,我的病房……”婆婆在跟前,她点到为止。
秋萍上前道:“跟你妈说了这事。”
家芝笑笑说:“先凑合几天,过几天就回家里养了,钱也退了不是。”居里听了涨红着脸。秋萍挽住家芝,“亲家,居里在我们家里就跟亲女儿一样,走,咱们别在这凑热闹了,让小两口聊吧。”两人刚走,居里瞪眼,问东方:“都跟我妈说什么了?”东方说:“没说什么。”居里抵死不信,“够厉害的,我妈都被洗脑了。”东方嬉皮笑脸缓解矛盾,“没那么严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这一起,居里对东方开始有些失望,和稀泥,他现在的状态就是和稀泥,刚谈恋爱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山盟海誓,刀山火海,什么他都答应。但现在呢,居里靠在软垫子上,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又笑了。计较什么呢,他也有他的难处,他们有过爱情就够了。
陶乐乐难得主动约朱业勤出来,过去在公司,她是个保洁员,朱是小中层,地位不一样,现在不同了。她们是闺蜜。居里缺席的日子,朱愿意和陶乐乐说说话打发时间。打旋转门进去,左手边,B12桌,朱姐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人是陶乐乐?提升,气质,衣着,妆容,像上过速成班,韩国范儿的,你说这个人一年之前在做保洁员,估计谁也不会相信。朱业勤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跟陶乐乐比,自己这一身随意的连帽衫显得有些不求上进了,尤其袖子,更猪大肠似的,嘟嘟噜噜。“要咖啡还是茶?”陶乐乐热情招呼着。“玫瑰花茶吧。”朱业勤说。陶乐乐一招手,服务员来了,点了玫瑰花茶,还点了点曲奇,两个女人坐在落地窗旁,光从半透明的纱透出来那么一点,隐约飘着,心慢慢也放开了。“这丝巾是个姐的。”陶乐乐把东西拎出来。朱业勤更意外的,不过是喝个下午茶,连忙说不要。“姐别见外,也是客户给的,颜色比较端庄,给姐戴正合适,别误会,可不是说姐来,戴东西,关键看气质。”陶乐乐嬉笑着,只能从她的一点口音中听出来处。她背后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全在这一点口音里了。再推脱不太好了,只能收下。朱业勤到底见过点世面,半个小时,她把陶乐乐现在的基本情况问清楚了,在一家风投砸钱的公司做前台,也兼做接待,一个月五六千,大部分用在房租上了。她现在住卢湾,租金高,但方便应酬。她的野心全写在脸上,朱业勤偷偷感叹,为居里,更为自己。陶乐乐还有奔头,她现在除了辅助女儿学习,和女儿共同进步,似乎就再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去完成。当然,相伴而来的,还有状态,上月月经来迟了不少日子,再这样下去,朱业勤怀疑自己会提前停经,但谢平贵还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姐有福气。”乐乐开始说客气话。
“什么福气,不过等死罢了。”
“姐嫁得好。”乐乐笑呵呵的,小勺子在咖啡杯里搅拌。
朱姐没开口,低头喝咖啡。
“大哥的生意现在做得可大呢。”
朱姐抬起头,大哥,哪个大哥?仔细一想,才想起来是谢平贵,乐乐还有居里过去都称她家老谢为大哥。
“小买卖,我懒得理他。”朱姐说相反的话,以示谦虚。忽然想起来不对,强压住慌张,问:“你怎么知道?有什么情况吗?”说出后面一句来她了立刻有点后悔,有点像怨妇了,时刻注意丈夫在外面有无情况。
乐乐倒很平静,笑道:“前几天接待过大哥一次,来我们公司,我认识大哥大哥不认识我。”朱姐想说,你帮我盯着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改成,“有机会认识认识。”
“大哥跟我们老板的朋友很熟。”
朱姐隐约想起乐乐提过,新公司的老板是个女的,至于老板的朋友是谁,她一时摸不出头脑。“老谢做什么生意我都不太清楚,倒买倒卖,勉强糊口。”
“那老板姓秦,跟大哥好像是战友。”乐乐低头呷咖啡。
老秦?朱姐心里叮铃一下,这个人她知道。“是光头吗?”
“是是,头发不多,挺干练的。”
老秦和老谢算不上战友,只是先后在同一个部队服役,老秦生意做得大,而且多半走政府系统,这几年行情不好,才来上海落户,零星做点买卖。不对,乐乐对他如此感兴趣?朱业勤随即道:“乐乐,有话直说吧。”
陶乐乐笑道:“姐别想多了,我不是那样人。”
哪样人?此地无银三百两,老秦怎么着也有六十了。这小妮子难道想在他身上打主意?朱业勤道:“他儿子都你大了,乐乐,姐劝你一句,别走这条路。”
乐乐笑得更大声了,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姐姐你真想歪了,我实话实说了吧,我刚进这个公司,没什么根基,铁定不会受重用,刚好谢大哥来,他跟大股东又那么熟,我就想如果有机会谢大哥能把推荐给秦总,或许我可以换一个职位,毕竟前台没什么前途。”
朱业勤的心放下来一半。可另一半还悬着。这小蹄子,一年前还拿着拖把墩地,一年后就懂得借力用力,华丽转身,朱业勤不得不承认,有些人际交往的智慧,那是天生的,她工作了半辈子,又跟着一个做生意的丈夫,却始终没有学会这些招数,或者退一步说,她看得透,却做不到。由此,她更加佩服陶乐乐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哪怕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也必然是从少年里杀将出来的。
“行,我帮你问问,不一定能成啊。”朱业勤没把话说死。
“谢谢姐。”乐乐说。音乐弥漫着。乐乐冷不丁又补充一句,“现在商场多乱啊,也亏得是姐姐,宅心仁厚,我要是你,我绝对不放心在商场上的男人。”
老朱听罢浑身一紧,忍不住伸手抓住乐乐的手脖子,“你听到什么了,见到什么了?”
乐乐诧然,“没什么事姐。”旋即又说:“放心吧,我看着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情况随时向姐姐汇报。”
嘻嘻笑笑间,朱业勤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难怪她不安于做个保洁的小妹,也正因为这份不简单,老朱决定帮乐乐一次。帮别人也是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