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居里熬了九个月的大戏,就这么冷不丁地上演了,没有预告,没有彩排,甚至刚开始练观众都没有,她措手不及,满头大汗,心慌意乱地被推进产房,那感觉好像是小时候做滑滑梯,只要进了那个轨道,便不由自主地溜下去,最终着陆,但这一回,居里不知道自己将要滑向地狱还是天堂。她叫着罗东方三个字,无人应答,追上来的,只有安秋萍那张她不太愿意见到的脸,居里叫她妈,涕泪横飞。秋萍只说,好孩子,快了,加油加油。这一刻,她对她是真心的。因为居里归根到底,要生的还是罗家的孩子,虽然秋萍不姓罗,但这孩子身上,多多少少也有她的血脉,于是乎军功章,便自自然然有她安秋萍的一份。
产房外,罗进宝和安秋萍坐在长椅上。居里被推进去了,有知觉,尚能自然生产,但也保不齐破腹,两口子等儿子来签字。
秋萍埋怨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事,脑子缺根筋的人就会做出这样的事。”
进宝叹气,“你少说两句吧,你也没做什么善事,就要临产你突然开始吃素,幸亏我妈最近没下来吃饭。”
秋萍一惊,想不到这个罗进宝,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打开天窗说亮化了。秋萍感到难堪,好像遮羞布被扯了一般。菩萨生日的话她没必要再跟进宝说,她只说:“天冷了,你妈要冬眠,不是我不让她下来。再说了,我这不是为你得不到孙子出气么,而且那天你也听到了,他们说,医生说了这孩子营养过剩,我这是遵医嘱,现在不是以前了,吃吃不上喝喝不上,现在就是要少吃少喝,别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就三高了。”
进宝道:“能不能不要说破嘴话?你这是矫枉过正。”
秋萍笑道:“行啊,罗进宝,满嘴成语,这么多年被我熏陶得也慢慢成为文化人了。”
进宝说:“文化是要在心里的。”
秋萍不看他,撇嘴道:“你那些小衣服白准备了。”
进宝说:“小孩衣服又不分男式女式。”
秋萍不饶他,“得了吧,你买的那些,一看就是给男孩穿的。”
进宝叹息,“人生哪,哪能事事都如自己的意。”
秋萍站起来,天神般对进宝,“要不你回去吧,没什么太大问题,有事再打电话叫你。”
罗进宝抬头,“产妇保证书你签?”
秋萍毫不含糊,“签就签。”
东方来了,气喘吁吁,一头汗,“妈,怎么样了?”秋萍让儿子坐下,递上纸巾,“问题不大,月份足了,又年轻,有劲儿生。”东方擦着汗,秋萍就抱怨开了,“你这个老婆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外跑。”东方没说话,算是态度。秋萍不高兴了,儿媳妇不在旁边,儿子都不帮自己说话,这说明什么?儿子的心被居里收服了。这是精神控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秋萍越想越心寒。嘴上忍不住多说几句,都是有倾向性的。“妈你现在改吃素了。”东方轻轻地说。安秋萍瞬间炸了,居里跟东方告状了?说自己受委屈了?这什么孩子?反了教了?逆了天了?!“是你老婆跟你说的?”秋萍眼似铜铃,瞪着儿子。“妈——”东方两手插进头发里。这是叫板!秋萍站起来,道:“也不看看肚子都大成什么样了,这存心要生出巨婴来,吃那么多,孩子怎么能好生?我这良苦用心谁知道?谁知道。”眼泪出来了。真真假假,秋萍自己都分辨不出什么,这么自言自语说着,她真真觉得,自己委屈,一万个委屈。丈夫,儿子,老太太……媳妇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跟自己作对。“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居里不懂事,你就让着她点。”东方说。一句话到,秋萍的眼泪又回去了,哦,儿子还是向着自己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秋萍坐下了。
产房灯灭了,隐约有哭声,不那么响亮,又一会,助产士出门,抬头便说,“恭喜,是个千金,晚上六点零六分。”东方一脸是笑,他扭头对秋萍,“妈,晚上六点零六分,好时间。”秋萍干笑笑,吞了吞口水,道:“我回去告诉你爸,恭喜他喜得孙女。”
秋萍回去禀报,进宝也并没有不高兴,但也无雀跃,倒是罗老太太知道了,高兴得晚上多吃一碗稀饭,四世同堂,是一种福分,老太太嚷嚷着要去看曾孙女,秋萍劝着,说刚生完,不方便,天色又晚。只好作罢。第二天,进宝上班,秋萍借故说有事,又没带老太太去医院,自己溜达过去,媳妇生产,她有她的责任要尽。
沈居里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东方握着她的手。秋萍站着,居高临下。沈居里欠起身子,“妈。”不知怎么的,她多少有些愧疚,因为没生男孩?没满足他们的期待?可居里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满足别人的期待,女儿是她的,她何必抱歉?想到这,居里脸上的表情又平静了。
“躺下吧。”秋萍说。
不多会儿,护士抱来个婴孩,笑嘻嘻地,“家长看一下,你们的女儿,六斤三两,没变化。”东方喜不自禁,“六斤三两呢,别饿瘦了,大眼睛多像你。”居里随口说:“鼻子像妈,妈的鼻子挺。”东方望着秋萍,嘴角上扬,“隔代遗传。”秋萍端详了许久,说:“不像。”居里笑不出来了。
护士要抱走孩子,居里恋恋不舍,目送。老太太拄着拐杖,进门,罗进宝搀扶着她。“怎么不叫我,我来看看我的重孙女。”东方忙迎上去,说刚抱去保育室,不过有照片,说着,拿着手机凑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笑弯了眼,道:“这小小的还真可爱。”又转头对进宝,“跟你小时候像。”进宝嘟囔一句:“性别不同。”老太太发火,“我是说样子!”进宝这才说:“好像是有点像。”老太太问:“名字取了没有。”进宝道:“妈你着什么急啊,这才刚生下来没几分钟。”秋萍笑道:“妈要取你就让妈取,妈知识渊博。”老太太扭头看她一眼,道:“不过比你书香门第好一点。”东方说:“孩子是晚上六点零六分出生的。”秋萍抢白道:“要不叫六六,罗六六。”老太太道:“不是有个女人叫六六了吗?我最反对叠字,什么六六七七八八,又不是打牌。”进宝道:“妈你又生气了,秋萍只是随口一说,你说一个。”居里本来想说叫多多,听老太太这么一咋呼,也不言语了。老太太问她,她便说听奶奶的。老太太想了想,道:“按辈分算,他们这一辈应该是世字辈了。”秋萍道:“哪个事,事情的事?”居里问:“世界的世吗?”老太太一拍手,道:“就叫世卉!”东方立刻说好。秋萍却说:“女孩子家取这么一个名字以后怎么出嫁?世卉,世界大会。”老太太道:“单名是花卉的卉。”进宝东方都笑了。几个人坐了一会,进宝陪老太太回去,还是东方和秋萍留下照看,秋萍不大高兴,撇撇嘴。
晚八点,东方问居里饿不饿,居里说想吃粥。东方说门口有家粥店,要去买,又问秋萍喝不喝。秋萍有些不悦,这种事,怎么还要问,给老妈买东西,不是应当应分的?再说这粥,秋萍也不稀罕吃,媳妇有,老妈是顺带才有,不是独家独分。如此想着,秋萍便说:“不要给我买,家里有,乱七八糟的粥我也喝不惯。”东方不以为意,扭头去了,临到门口,被居里叫住,“最好配点韩国萝卜干,或者橄榄菜也行。”她口淡,想吃咸。秋萍直皱鼻子。作!病房里静悄悄的,窗台上一枝花,泡在瓶子里,软了,耷拉着,垂头丧气。秋萍盯着居里看,居里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去。秋萍带笑不笑,拉着老腔老调:“生孩子这种事,说辛苦也辛苦,不过女人都要走一遭,奶奶那个时候,生育条件没有那么好,产妇是有危险的,我生东方的时候,危险也比较大,我失血很多,进宝上班,你奶奶也上班,就我一个人在产房里,就那也生了。所以居里,你们现在是很幸福的了,医学发达,产妇受罪少多了,我看你生个孩子,几个小时也没费劲,跟下个蛋似的,噗,就把世卉生下来了。”居里小声说:“也差点痛得不省人事。”秋萍笑说:“不过生孩子也好,可以排排毒,你看那些不生孩子的人,很多都会有妇科病。”居里没接话。秋萍跟着笑道:“现在国家政策真是放宽了,可以生第二胎,两个孩子好,热闹。”
居里心里明白了,婆婆是想让她再生,她气,这也太着急了,第一个刚落地。居里赌气道:“那也得谨慎,经济上不必说,生孩子不是买菜,得负一辈子的责任。”秋萍道:“以前城里谁家不是几个,农村更多。”居里道:“农村是因为需要重劳力,需要分地,需要男的撑门头。”秋萍忙道:“现在就不需要立门头了?”居里呵呵笑道:“生了养不起啊?妈给贴不贴补?”秋萍说:“穷有穷的养法!”居里见缝插针,“妈,我打算生完孩子还出去工作,想跟您请示一下。”秋萍两手抓住居里的胳膊,“哎呦,这还没开始坐月子呢,就想这么远啦,你孩子心真重。”居里说我也怕给家里增加负担。秋萍站起来,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口气,“千万不能这么想,没有负担,我们三个老的,不需要你们负担,你和东方只要能负担你们自己就成。话说回来,以后带孩子,还得以你们自己为主力。你爸你也看到了,打着小工,经常出去给人修修水电,他是个男的,你让他带孙女也确实有困难,我吧,可以带,不过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只能说帮把手,不能当主力。至于在这个之余,你是去工作也好,干什么也好,我都没意见。”居里脑中一片空白,但很快又恢复清醒,婆婆不给带孩子,这几乎是铁定的了,秋萍这么说,就是想把自己摘干净。也好,自己的孩子自己带,能出去工作就是万幸,再不济,居里也想到了一个人。沈居里望着安秋萍,四目相对,仿佛四鸿秋水,猜不透的深潭,但居里还是撑着,只说:“谢谢妈的理解。”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像脏话,理解,去他妈的理解!秋萍说:“相互理解。现在是新时代了,我绝对不是那种封建家长。”
罗东方小跑进来,拎着外卖,有粥,橄榄菜,摆在床头,小心翼翼打开,端到居里面前。沈居里瞄了一眼秋萍。秋萍说:“吃吧。”居里挖了一口,嚼吧嚼吧,皱眉头,故意说:“有点咸了,还是甜的好。”东方立即,“那我再去买。”秋萍白了一眼,却偏偏被居里捕捉到了,她欢喜着,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刻,东方完完全全听命于她。秋萍的大权开始旁落了。
等东方再端着粥进来,秋萍已经先回去了,坐在这,哈欠连天,居里看着没得来气。碗又端到跟前了,居里尝了一口,不吃了,只问东方,“你妈是什么意思?”东方不知所以,忙问怎么了。居里道:“这孩子落地才几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东方诧异,“没有啊。”居里问:“你看看现在几点?”东方说八点多。居里说:“才八点,你妈的哈欠大得恨不得都能吃人了,不想待没人强着,何必演戏。”东方说:“这两天妈也挺累的,别误会,她没那么多心眼。”居里抢白道:“刚才还劝我生二胎呢。”东方笑道:“人之常情。”居里恨不得蹦起来,“妇女有不生二胎的自由!”东方还是微笑,“没说你不自由啊。”居里说累了,便道:“不跟你说了,没力气了,你去看看病房什么时候换,说好了要单人病房的,我妈出钱,只是我提前生,不过过几天应该就能匀出来。”东方应承着,刚巧护士进门,他便问护士单人病房的事。护士走过去,翻了一下沈居里床头的病牌号,问:“产妇沈居里是吧?”东方答应。护士道:“刚才您家属已经去病房部退订了,已经有别人订上了。”居里声音颤抖,看东方,“家属,哪个家属?”护士说就是一个中年妇女。东方忙站起来,说是不是弄错了,哪知居里掌不住,把粥灌在地上,“罗东方!我不过了!”说着,挣扎下地,体力不支,沈居里重重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