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出差去了。目送丈夫离家的背影,居里隐约觉得不妙。回到屋里,她觉得自己应该端起架子来,生儿育女,劳苦功高,别人家的孕妇,都跟太后似的,怎么到她这却成下脚婢了。想到这儿,居里坐在房中,忍不住喊了一句,“妈——”
泥牛入海。没人答应。她又叫了一声。这回有人答应了,是进宝的声音,“去票房唱戏去了!”居里脑中轰然,肚子却咕咕响。“爸,有什么吃的吗?”居里逮谁问谁。进宝愣脑子,有一说一,照实答:“你妈说冰箱里还有点剩稀饭,你热热,要不你等会我给你热,厨房台子上有点雪菜肉末,肉末好像被吃光了,就点雪菜吧。”
居里眼绿,可到底跟进宝生不起气来,这东方刚走,是故意的?好像也不像,秋萍是只顾唱戏,进宝在家务上心大,行,那就自力更生吧——一下午,居里吃了不少零食,吃完收起来,她怕秋萍啰嗦,说没营养,浪费钱。可她做得就省钱有营养吗?几乎完全不是这样。居里觉得秋萍心狠,她沈居里再不是,肚子里也怀的是罗家的下一代,怎么就能在吃上克扣她呢?秋萍、进宝两口子整天省钱,省出什么来了?这点牙缝里抠出来的,想要赶上上海房价的上涨速度,无异于痴人说梦。居里算看清楚了,什么本地人外地人,她和他们的阶级差距,也不过是一套房子的距离。
晚上,秋萍唱戏回来了,简单张罗张罗,叫进宝和居里吃饭。两个人分别出屋,居里有日子了,大腹便便。秋萍拉出两张椅子,摆好,道:“喏,椅子都给你们放好,都是家里的大功臣。”居里没吱声。进宝问:“什么大工程?盖几层的楼房,妈的饭呢?”他还是比较关心他妈,故意来个幽默模糊焦点。秋萍抽出一张纸,擤鼻涕,然后才说:“已经送到楼上去了,还用你说。呵呵,你还不是大功臣,我还没嫁进你们家,就听你妈仔仔细细地描述当年生你的时候有点膈应人的经历,我听了都好笑。”进宝怒目:“扯这些老婆三调的做什么。”居里本已分不清饱饿,一听秋萍这么说,忙问缘由。秋萍便指着进宝道:“你公公是在楼梯上出生的,老奶奶说要生要生,一下楼,噗通,就生出来了,方便吧,跟放个屁差不多。”说完大笑。进宝扭着秋萍的胳膊作意要打。两个人斗了一会嘴,开始吃饭了。秋萍从厨房端来两个菜,淡油炒青菜,绿不唧唧的,红油方块豆腐乳,白瓷碟托着,红是红白是白。然后再端来三碗稀饭。秋萍不抬头,说:“快吃吧。”又说:“居里,多吃点。”还嫌不足,又跟着说:“晚上也不能吃太多,烧心。”居里看着恶心,不晓得是心理反应还是生理反应,她只好明说:“妈,我现在不能吃豆腐乳,添加剂太多。”
秋萍道:“那就多吃点青菜。”
居里喝了几口,吃了几条菜,越想越委屈,秋萍就是故意的,居里眼眶有点红了。可秋萍却仿佛能猜中她的心思,随即说:“居里你千万别觉得委屈啊,妈妈不是不给你吃,快到观音菩萨的生日了,最近一个礼拜,我们吃斋,念佛,保佑宝宝顺利出生。”进宝道:“我妈可吃不下去。”秋萍喝道:“阳台还挂着几块过年做的老咸肉,够她吃的了!”进宝立刻缩头,不做声了,老咸肉还是头一年过年做的,风在阳台上,上吊似的,天阴渗水,天晴起盐,仿佛还在垂死挣扎。居里见形势不妙,碗一推,“我吃饱了。”秋萍笑道:“嗳,快进屋休息吧。”
居里以为,秋萍提出的吃素理由,只是一种玩笑,她还有不到一个月就生了,秋萍干吗在吃上跟她过不去。可第二天一起床,等秋萍端上牛奶和豆腐皮,居里才意识到,秋萍没在跟她开玩笑。秋萍有秋萍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她不说出口——吃素,可能可以生男孩。这是素鸡传给她的秘方。素鸡的话,秋萍向来不听,可这一句,秋萍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营养够了啊。”秋萍敲敲牛奶瓶子。居里面露难色。第三天,秋萍奉上一盘子炒青椒,一碟子雪菜,一丁点肉末都没有。居里喊:“妈——”声调拖得长长的,这是柔软的抗议。可秋萍听不懂,或者是装作听不懂,凛然道:“吃吧,补充维生素C。”
卫生间,居里坐在马桶盖上,肚子撅得老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可怕,头,胳膊,腿,好像是插在一只圆球上的藕节,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嘴馋。居里给她妈打电话,“你来不来?我这没几天了。”居里妈说:“这不还没到预产吗?票都定好了,没几天了。”居里有什么说什么,“妈,我真的是待不下去了,你来给我做做饭。”居里妈说:“营养够就行,之前你是有点营养过剩。”说完,又说她爸喝酒回来,挂了电话。居里欲哭无泪,妥协,她明显听得出其中妥协态度,在居里妈眼里,女儿能嫁到上海,能住在上海市中心,那已经是飞上枝头了,跨越了小中大城市的居里,就算一时半会没变凤凰,起码也是变喜鹊。为了更高地飞翔,妥协一些,也是值得的,应该的,比如生孩子,居里妈就一百个着急,一千个敦促,一万个赞同,在居里妈看来,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是居里在上海站稳脚跟的根本之一。可在居里看来,原来只向着她的妈,完全变了,变得不可理喻无法沟通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挂了电话,居里想哭,可哭有什么用,她怕对孩子不好,也怕被公婆看见,又要解释,费劲!居里给东方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东方说客户出了点问题,还得一个礼拜。居里失控大叫:“我告诉你罗东方,再有一个礼拜就要出人命了!”说完,挂电话。敲门声响。“没事吧。”是进宝的声音。“哦,爸,没事没事,一个骚扰电话。”居里刚掉下来的泪被抹掉了。她告诉自己,坚持到底,就是平贵,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第二天,居里开始才出门觅食,她给业勤打电话,业勤在陪女儿上补习班,又问乐乐,乐乐来了,两个人去日月光吃了一顿白斩鸡。居里问乐乐,怎么了,工作。她见乐乐有些浓妆艳抹,担心她走歪路。乐乐不抬头,只顾吃,半晌,说:“卖房子呢,做中介。”居里两眼放光,“挣钱不。”乐乐道:“不挣钱。”又诧异,“你问这干吗?你就这样,还做中介呐,过几天还不得带孩子。”居里道:“要挣奶粉钱。”陶乐乐把筷子一放,“嫁个本地老公,婆家还不管?好姐姐,你可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居里不能说秋萍,她怕丢面子,可实际上,她在上海混得,就像夏天的莲子,外头光里面苦。居里自嘲:“一个二婚男,还成宝了。”陶乐乐道:“姐,你可别这么说,二婚也是个宝呢,何况你对你们家那口子可是有恩,没有你,他估计早疯了。”乐乐这么说,居里心里咯噔一下,疯了?她和乐乐没说过这么详细,只在厕所里聊天时问提到过,但朱业勤知道,难道是朱姐告诉她的?居里心里有些不舒服。可陶乐乐随即又说,走出一段失败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另一段感情,现在你们结婚生子,瓜熟蒂落,姐,你功德圆满。这么一说居里又放心了。“东方上次说他有一个哥儿们不错,回头介绍给你。”居里关心乐乐的人生大事。乐乐随口应付一下,又说谢谢。居里看着乐乐,多少有些惆怅,是啊,这样一个没有固定、体面工作,没有学历,长相一般的女孩,该怎么在上海立足?这样想着,居里两只手抻着下巴,脖子拉直,天鹅似的,她喜欢自己的脖子,长,进而显得有气质,可就在瞥见玻璃窗中的自己的刹那,居里的心抖了一下,胖,哦不,是肿——她忽然讨厌镜子,玻璃,和一切反光的东西,是它毁坏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和气质!居里忙低下头,咬了一块白切鸡,狠狠地。
天下雨,居里刚从日月光回来。一进门,秋萍便问:“你都几个月了,还往外跑,出了问题谁负责?”居里立刻作出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半低着头,“就在楼下。”秋萍转身,继续忙活,不看儿媳,“快吃饭吧,你爸都吃完走了,就我还在等你。”等字落音特别重,增加居里的负罪感。居里忙道:“哦,妈,今天我不饿,您一个人吃吧。”
“不饿?”秋萍诧异,转而不干了,“你不饿肚子里的孩子可饿啊。”她怎么说怎么有理。
居里走进小卧室,轻轻地,关门。这便是抗议了。
秋萍歪着脖子,“成仙了。”
半下午,门缝里,居里伸出头,东张西望,见没人,企鹅一般,慢慢踱出来了。她又去日月光。小吃店门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包起司鸡排,居里笑眯眯地,转身,下台阶,谁知脚下一空,居里心想完了,可这台阶到底不高,居里胖得跟馒头似的小脚只是崴了一下便稳稳落地。居里站住了。化险为夷,吉人天相,居里为自己庆幸。她先是得意,跟着,眉头微皱,然后是痛苦的表情,嘴巴微张。小吃店店员见状,连忙从店里出来,扶住居里,唔理哇啦问情况。居里还能行能动,掏出手机,递给店员,“我老公,打给我老公……”店员擎着手机,呆,“你老公叫什么?”居里脑门子上都是汗,发疹子似的,“通讯录找,老公……”店员这才还了魂,拨通电话,“罗东方吗?你太太要生了!在日月光脆脆鸡!”居里又说,打进宝、秋萍……店员这下机灵了,在通讯录里找进宝、秋萍。秋萍接了电话,慌忙甩掉护袖,从厨房弹了出去。小区楼下,进宝一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不听使唤,忙乱中打翻了棋盘,对弈的老头不高兴,“玩不过就不要玩,搞这一手你好笑的。”只听见进宝对着电话大喊:“先打120!叫救护车!”他还没失去理智。周围的几个老头却蒙了,面面相觑。